少年人(一)
壹
萧北行是个江湖浪人。听旁人说他曾得过某种怪病,使得满头头发白如枯槁,像是荻花或白色的稻草。因此萧北行云游在外,时常戴着一顶斗笠,以遮掩起自己如枯槁般奇怪的头发。
那日北行游览至东境海滨附近,日光微熹。温和的阳光穿过林子茂密的树稍,稀稀碎碎的撒到人身上。北行戴着游览南国时买的、竹编的斗笠,穿着带箭袖的灰色长衫,腰上别着一把剑,匆匆行过树林。偌大的林子中只有一间酒肆,他那时候觉得口渴,便打算进去歇歇脚。
酒肆周围鲜绿的草从一大片枯草中生出,使得整片草丛呈现枯中带绿的色彩——这正如北行的头发,斑斑驳驳、白中带灰。北行透过斗笠向前一看,酒肆前聚集着许多热闹的人。他没有跟前头那些人多废话,只径直向店中走去。
店中的情形同店外一般,人们之间觥筹交错,表现出一片热腾腾的气氛。萧北行由于是内向之人,所以只找了个靠角落的位置,远离那群相聚起来喝酒的人们。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把斗笠摘下来。毕竟满头白发的年轻人,是令世人见所未见的。
海滨之地气息湿润,因而这里的空气中也弥漫着些许水汽。北行总觉着自己的皮肤比前些日子光滑了许多。兴许是因为前些日子,他还在距离海滨几百里地的路上罢。斗笠之下的视线中,可以瞧见糙木桌上摆着的油灯——此时糙木桌子上又多出了一个酒碗来。
“这是客官您点的酒。小店特地为您配了点花生米。”
斗笠之下瞧不见店小二的身影,如今他也已骤然离去了。留在北行桌子上的只有一个酒壶、一个土酒碗,还有一碟花生米。北行的座位旁没有窗户,座位之上又有楼梯悬着。楼梯有些昏暗的影子映在桌面上,形成了一块三角形的阴影。
坐在阴影里的北行除去默默喝酒外,还一边朝旁的位置东张西望。只见坐在他斜对角的是个红衣少侠。少侠认识的人貌似不多,但与人交谈起来声音响亮。他的声音清脆而温润,语调却又甜又软,说话时亦眉飞色舞的,叫人无法忘记他的形象。
少侠的头发半扎着,衣服是朱红色的。待他与人交谈转过头来时,北行方才瞧见他的面庞。他的皮肤白皙,唇红而齿白,鼻子又挺又细,一双凤眼配细眉——这样细腻莹润的面貌,绝不是一般江湖客能长出来的样子。倘若硬说他长得像谁的话,那大抵像是漂亮的伶人,或是大户人家的漂亮公子。
长相细腻莹润的人,萧北行也曾经见过一个。
其实萧北行本不叫萧北行,在他还是个大户人家公子的时候,名叫湛雁归。那时候湛机阁湛家还没有败落,他的父亲还没因善妒而陷入败局。在作为雁归的北行游历南疆的时候,他曾有过一个名叫祝南尘的朋友。祝南尘便是长相俊美之人,凤眼细眉,皮肤白皙。可惜世事无常,他最重要的挚友南尘,后来死于他人之手。
眼前这位男子同南尘是有几分相似的。因此北行一见他便有些怔住了——因他勾起了北行许多本不该勾起的、令人痛心疾首的回忆。但这位男子又与南尘不同。他分明长得与南尘颇为相似,却又偏偏与南尘相异。
祝南尘是一个温柔善良的人。因此在他身上流露着干净的、清浅的气质,仿佛南国的风吹入了某处,和煦平淡、光明温暖。而北行眼前的这位男子,一袭朱衣显得明媚,神色飞扬又显得艳丽。他令人想起了南国三月春华开,春华既开蝶自来。萧北行望着他,一时间感到恍惚又很熟悉。北行觉着他是南尘又不是南尘,仿佛像是在自己脑中产生的、旁人全都看不见的幻影。
南尘不是不在了么?为什么他又“活着”?北行想。
尽管北行心里思绪万千,不停迟疑犹豫着,但他依旧鬼使神差般地走上前去,同那名朱衣男子搭了话。
“公子好。”
“敢问先生是……”朱红衣裳的男子瞧见戴着斗笠的北行,略微迟疑了片刻。
北行瞧见男子正浑身上下打量着他。不过他并非是不善社交之人,只是厌烦一般的喧嚣罢了。北行道:“在下萧北行,只是一般的江湖浪人。在下方才见公子风姿绰约,想必定是不凡之人。在下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朱衣男子见状,用手略微捂着嘴,发出清泠泠的笑声。他在略笑过后沉思片刻,方才回答北行道:“这样罢。你先且叫我阿弦罢。”
“阿弦?为何公子的称呼前面要加一个‘阿’字,莫非公子是南境人?在下听说南人称呼亲近之人,前头都要加上一个‘阿’字,以表示与此人亲近。”北行在听闻“阿弦”这个名字过后,便立即又想到了什么。那时还是雁归的北行与南尘在云凰,北行听见南尘管白成焕叫“阿焕”,便立刻觉得与寻常称呼不同。北行后来找南尘问明“阿焕”称呼的由来,南尘就同北行说了以上这段话。
“我是南境人。这倒不是什么秘密。”朱衣男子的口音轻软,说话的时候有些漫不经心,仿佛提前设计好了要对旁人说什么、对旁人不说什么。男子道:“看来先生还知道得挺多。想必先生也是个博学之人了?”
“公子嘉奖了。在下愧不敢当。”北行赶忙作揖以示谦虚。“话说回来,公子名字中的‘弦’字,是哪个字呢?”
“哦……原是来问字的……”男子垂下头,将手抵在下巴处道,“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这是形容琵琶弦急,演奏的惟妙惟肖。不过我这里的弦形容的不是琵琶,而是琴。琴若是弹奏起来,其弦声悠远,可以望见高山流水之态。”
“阿弦,阿弦。不论是琵琶弦,或是琴弦,再或是弓弦。总之都是那个弦,字不会变。”男子将头转到北行面前,明亮的眼睛直盯着他。北行这才发现他是个少年。世间的少年人有许多,北行刚与他初遇,也不敢断言他会是哪种少年。但北行似乎从哪里听到过一首诗,诗中曾经这样说过——鸣凤唳九天,其羽出槃涅。少年惊四海,八方筑明月。落子山河布,捻局革变成。难驯多桀骜,终将天意征。
北行不知道做诗中这样的少年需要有多大的本事。倘若诗中的少年有本事,那便大抵是天大的本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