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五)
伍
云端国新历六七三年。
戴着竹编斗笠的萧北行双手抱在胸前,两条腿自然的上下笼叠着——他靠在某座山林间茅草亭子的柱子上,一只手将他的宝剑握住、将宝剑的剑柄杵在地上。北行的腰间别着一个布袋子,身旁站着与他离散多年的老友。
萧北行趁老友不注意的时候骤然回头。他在斗笠之下的视线里,抬头瞧见远处的树木参天、层林几乎蔽日,山丘起伏连绵却不甚高。北行又低下头来,正瞧见不远处的河沟里有一湾溪水,潺潺流动的溪水旁生着几块色泽闷青、块头硕大而又形状不定的石头。其中一块大的石头上蹲坐着一位朱红衣裳、半束着头发的少年人。
少年的朱红衣裳略有些短、长度不沾溪水,同时这衣裳亦带着箭袖。少年的头上没有戴冠,仅仅插了朴素的一根簪。从林子顶端透过来的阳光静静洒在少年的脸上——这使得少年那原本就细腻莹润的面貌,显得更加白净透光。
萧北行朝那溪边石上的少年喊道:“阿弦,阿弦,你呀快过来!”
林中透过来的阳光倾泻而下,直直打在少年的身上。沐浴在光中的少年似是没有听见萧北行的呐喊一般,依旧处在溪水那边,不知在做着什么。萧北行远远瞧见此状,便伸长了脖子、挺直了身子、眯起了在斗笠下的眼睛,再一次朝少年那边喊道:“阿弦,阿弦,你快过来!”
“哦……来啦——”阿弦后知后觉的回过头,踉里踉跄似的滑下石头,就像是受了惊吓一般,赶忙朝萧北行与北行的老友所在的茅草亭子这边赶来。
“萧北行,你也过来。”北行那戴着纶巾的老友,趁着北行正在东张西望、招揽阿弦的时候,一把拽起北行的胳膊弯,拐他过来听自己讲话。老友见北行对此事没有感知,摆出一副受了惊吓要自己赔罪的样子,赶忙将脸凑到北行跟前,一副满怀好奇与故作神秘的模样。
北行见多年故交将自己扯到一旁,又吓了自己一通,心中觉得奇怪,却又觉得害羞难耐——他像是被强行拐去打听消息,又碍于故友的面子与热情,无法当面拒绝的人。他赶忙瞧了一眼朝这边慢慢走来的阿弦,紧接着便恭敬不如从命般的接听消息。
老友冲北行道:“呐,萧北行啊,不是我洛行舟有意要吓你。你可知道我说的这事,是不能轻易同别人讲的。你可知道南境祝家那个新王爷的事?他年方十岁父丧母丧袭爵,年方十五清除族中内忧外患,成为一代英主。年方十六七,他便主动提出要为祝家修建海上明月楼……这事情说来蹊跷哇。这事表为修建楼阁,实则为招揽天下能人异士、名流贵胄为己所用……这步棋下得实在是高!”
“高!实在是高!”洛行舟忙的昂起头,一只手在空中焦急地比划着。他随后又将这只在空中高高比划着的手降低,将满怀着笑意的面庞贴近萧北行。他的另一只手捏着剑柄,身姿前倾的厉害。洛行舟道:“北行兄啊,我们江湖之人虽然与朝堂政客的关系并不太大,可是江湖之人总归有点豪气、总归敬仰英雄。青梅煮酒论英雄。倘若要论起英雄来,则便不要区分江湖与朝堂了。”
“祝氏小王爷的事情,全天下可都知晓了。他是朝堂之中继白太师以后,第二个做出令人有目共睹的、惊天动地的事情来的人……兴许是因为他做事的时候尚且年少罢。倘若他做事的时候并非年少,则做的事情便不显得那么惊天动地了。”
“白太师啊……你莫提他。他可不是什么英雄,他顶多算个奸雄。他在我这里连奸雄都算不上,最多算个小人。”虽然洛行舟叫北行来听消息的时候态度有些激烈,但自从洛行舟聊起“青梅煮酒论英雄”之类的事情后,萧北行便乐意听他的话了。萧北行将两手背后,整个人不由自主的在亭子间闲逛。他还是像从前一样只爱听话、不大爱说话。
在萧北行还是湛雁归的时候,他曾以为白成焕是个十足的翩翩公子——那时候他见到的白成焕,性子沉稳能扛事,姿态翩然若谪仙,见多识广博文通达。而后来湛家败落,他从湛雁归变成了萧北行,却得知祝南尘是给白成焕杀死的。
作为祝南尘曾经并且是永远的至交,北行保佑南尘平安。不管作为祝南尘的至交还是萧北行本身,北行都觉得白成焕是个卸磨杀驴的小人。
“对了,行舟。你可知道南尘……不,祝氏新王的名字叫做什么?”北行方才听见洛行舟提起白成焕,便不由自主的想起那早在他心中埋藏已久的、南尘之死的困结。于是北行出于悲伤,南尘二字便不受控制地从他嘴边脱口而出。好在他及时改口。他想知道南尘的儿子(大抵是南尘的儿子)名叫什么。
此时阿弦正从溪边归来至茅草亭子边,瞧见萧北行与洛行舟二人。阿弦只身一人登上亭子的阶梯,正好撞上向行舟问问题的萧北行。北行骤然间感觉有人稍稍撞他,抬头一看竟是由溪边赶过来的阿弦。阿弦见斗笠之下北行的面庞露出稍稍惊愕的表情,便礼貌作揖笑道:“萧北行先生。”
阿弦本就凤眼细眉、鼻梁细而挺,五官皆呈现出上挑之势。待阿弦笑起来时,他的五官仿佛勾起来,整张脸仿佛沉浸在浓浓的笑意里。这种面庞与笑容显得有些不真实,像是玉刻又像是美丽的画皮。他的手与碎发都挡在脸庞前面,整个身子微微躬起,与萧北行和洛行舟之间呈现出自然而然隔开的空间。
萧北行与洛行舟二人皆被阿弦的举动惊讶到了。他们二人先是纷纷一愣,随后又相视而愣。紧接着二人脸上的表情由发愣转为惊讶、再由惊讶转为十分歉疚的神色。萧北行与洛行舟二人一左一右,将仅是微微躬起身的阿弦缓缓扶起来。
洛行舟连带萧北行纷纷说道:“公子、少侠啊,咱们都是江湖人,咱们是不必拘礼的。江湖人作揖磕头的时候少,根本不像那些朝堂官员、天家贵胄,每天不作揖磕头就浑身难受。那些显贵人家听说还要管人怎么抬头。我们江湖哪里管得起这些!人生在世,舒适畅快即可。哪怕你像我和萧兄这般翘着腿,也没人说你有辱斯文呐!”
萧北行上下打量着初次见面时自称作少侠的、朱红衣裳的阿弦。他不仅皮肤白净细腻,头上的簪子是玉簪,浑身上下能看见的皮肤处更无一块晒伤、老茧之类——他的衣裳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北行初次见他的时候,便怀疑他是大户人家的公子。
“是啊。人生在世,应当寻得舒适畅快。”阿弦站在茅草亭子下,整个人面对着郁郁葱葱的山林。他将两手背后,又把头扬起,眯着眼睛安然地笑。紧接着他又睁开眼睛来,把头缓缓地低下、凝视着方才对他说话的洛行舟。阿弦道:“敢问这位先生尊姓大名呐?”
“哦。在下洛行舟,同萧北行先生早先认识。”洛行舟被阿弦盯得有些彷徨,赶忙支支吾吾回答道。
“是啊。你们都是江湖人,活得舒适畅快。”阿弦望着林中绿色层层、光影重重,又看见他方才凑过去的那条清澈的小溪,与蹲坐上去的那块闷青色的硬石头,便觉着心中七上八下、怅然若失,随即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