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陆)
陆
永羲呆呆的凝望着父亲书房里的两个紫砂盆。这两个紫砂盆造的中规中矩,颜色是沉闷的深紫红色,形状是稳健的六角形。紫砂盆上刻画着几乎令人瞧不见模样的兰草。叫人觉得惊讶的是,这两个紫砂盆里种着的,是同两丛刻画着的兰草长得差不多的兰花。
两丛长得还算茂盛的兰花后头,是永羲故意躲躲藏藏、遮遮掩掩的面庞。两丛兰花前头则摆着一块浅色的座椅——白成焕端端正正的坐在上面,手中杵着一根骨节分明的粗拐杖。
周围香炉里的烟在屋子四处缭绕了许久。待躲在兰花丛后的永羲瞧见,那些烟雾逐渐缭绕至白成焕身侧时,他便总觉着端坐着拄着拐棍、身侧夹杂着烟雾的白成焕给人以缥缈虚无的压迫之感——此刻仿佛他父亲已然早早的去了,可却还是以鬼魂的姿态默默监视着人间。
倘若将以上的话说出口来,仿佛总是显得不太孝顺。像白成焕那般厉害的人,就算没有官威也有淫威。他是不会这么快就死掉的。
永羲躲在丛生的兰花背后,他不知时间过了多久。良久过后,半黑半亮的厅堂之中,突然冲照进来一股刺眼的白光。在那股刺眼的白光之中,厅堂里的人能瞧见永羲的二叔叔白成烨,突然挺直了身子冲将进来。坐在浅色圈椅上的白成焕见来者似乎用意不善,赶忙示意慌张而又表示权威的猛敲了敲拐棍。
白成焕把手中骨节分明的木头拐棍在地上猛敲了三四下。此举惹得他身后的亲生儿子永羲心里直呼害怕。白成焕的心里因半暗半亮的厅堂里突然产生了本不该有的、堂堂亮的光,又因自己的二弟白成烨莫名其妙的冲将进来,心怀惶恐的幽幽开口了。
白成焕表情严肃僵硬,而又心中动怒道:“二弟你说,那柳梦堂屡次因他家姐姐、也就是我家夫人的缘故,屡次跑到咱们家来闹事,是不是活该找罪受?他柳梦堂一个党同南境诸君、言必称我云端国之新气象、说我云端国要变天的人……他跑到我白家一个门风严谨、遵循传统,世代效仿侍奉天子之望族的地盘撒泼来干什么?”
“成烨你说,他是不是不知好歹?成烨你说,他是不是亲爹去了就不知道孝敬爹了?”话音刚落,白成焕才迟迟意识到自己方才说完话后,心里的慌张、不安与欲盖弥彰,才终于被笼罩上天家道德的话语减去了些。
站在兄长身前迎面而来的白成烨,一开始没有支声。良久,他才顺着白成焕的话头冷淡的道:“难不成你是先才去了的老柳公?你是柳梦堂他爹?”
“切,白成焕。我看你是越活越糊涂,越活越像是快入土啦!我看永羲跟着你,如今真是找罪受。他就不该做你的儿子。任何人都不该做你的儿子,因为你想做天下人的所谓父亲、想要管束天下人。永羲这孩子多么的聪明伶俐,多么的稳重能扛事呀……你就不应该强迫于他,你就该让他做他想做的事。”白成烨清高似的撇过头,不满的数落着白成焕。
白成焕的目光往座椅旁的两盆兰花边一瞥,永羲便觉着大事不妙。他原本便是被父亲光明正大的叫到厅堂这边来的,可如今由于害怕厅堂中愈发诡异的气氛,只得在两盆兰花后面躲躲藏藏。白成焕又猛地敲了两下拐棍,目光瞥着后面道:“永羲,你莫要怕。为父今天是光明正大叫你过来的。你出来罢。”
白成焕话语说到此,一旁扭头的白成烨立刻将头转过来故作不淡定的样子——他的确不淡定了。白成烨忙的在一旁焦急劝阻白成焕道:“我们二人聊事情,怎么又关孩子的事了?白成焕啊白成焕,我说你是真糊涂!这些编排他小舅舅的话若叫羲儿听见了,以后他……”
“无妨!白成烨,我说无妨就无妨!”白成焕赶忙疯狂的敲起拐棍,又歇斯底里的怒吼道。拐棍在地板上发出难听又刺耳的、噼里啪啦式的尖锐声响。
永羲方才见父亲与二叔叔两边都僵持不下、争吵的不可开交。他方才躲在紫砂盆子里种着的两丛兰花后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看见了父亲在编排小叔叔,说他小叔叔的坏话。不过这编排人坏话究竟是坏话还是实话,到底是需要验证才能知道的——永羲觉着自己不能轻信其中的任何一方。
如今的永羲选择暂时冷静下来。他默默的从两丛兰花后面钻出身来,走到白成焕跟前,又朝白成焕恭顺地低声作揖道:“见过父亲。孩儿如今一心只读圣贤书。今日父亲与二叔叔聊到的东西不属于圣贤书的范围之内,因此孩儿什么也没听懂。”
白成焕望着面前这个向他回答自己“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儿子,横竖瞧着他究竟有没有生出毛病。永羲如今已然有十几岁了,并且他从小敏而好学、在自己眼中性情乖顺,应当有平步青云的非常天分——他是不会连句人话都听不懂的。白成焕在得此非常消息后,便僵着脸问永羲:“你当真什么也没听懂?”
“是的。孩儿除了圣贤书上的内容,应当什么也没听懂才对。因为正因如此,孩儿才能不负父亲的教诲。”永羲言罢,又朝白成焕深深的作了一揖。听闻永羲再次口出此言过后,白成焕便死死望着自己儿子的面庞,想从中望出什么非常的端倪。令人失望的是作揖过后直起身来同白成焕相望的永羲,几乎同自己父亲长一个模样。
不等白成焕接下来表达他此刻的惊诧,永羲便先一步对父亲说道:“父亲。倘若如今没有什么别的事情的话,那么孩儿先走了。”
待自己的独生子与白成烨从厅堂里离开许久后,白成焕仍旧孤身一人坐在厅堂的椅子上拄着拐杖。四周香炉中生发而出的烟围绕着他的身体。白成焕的心中止不住的疑惑:自己的儿子究竟是真的一心向贤,还是真的痴傻听不懂人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