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拾)
拾
云端国新历六七七年。
如今已不知是永羲和青厝二人离开白府、选择云游四海的第几个年头——想当初永羲本打算只是先离开白府,跑到别家远房亲戚处苟且住一段日子,等到一段日子过后再回到白府去。结果他们在别家留宿的日子久了,又因永羲不想理会白成焕,所以便逐渐选择和青厝在各地游览、不再归家。
东海之滨的空气中含着些许氤氲的水汽。某小城茶楼的第二层处,几扇雕花的木头窗子正斜斜的半开着。某扇雕花的木窗下摆着一张长长的木头桌子。如今是白天,木桌上的烛灯没有点。木桌的两旁分别放着两张长凳,永羲和青厝挤坐在同一张长凳上。
托着腮帮子的永羲目光略显呆滞。他将身子凑去窗边,低下头凝望着窗外城中的景色。青厝则肩上背着布包裹,布包裹中插着一把剑——他转过头来看着屋子里的人谈话。由于二人如今坐在茶楼第二层的缘故,永羲低下头所看到的城中人,大多像是来来往往移动的斑点。倘若那些往来的城中人撑着阳伞,则有点像是浮萍。
茶楼第二层的屋子里还有许多张桌子,桌子上大多坐满了人。那些人有男有女,有人穿长衫、短衣或儒裙,且大都在稀稀碎碎的聊天议论。那些坐着的人一边聊天,一边在聊天的间隙喝茶或吃瓜子。他们之中很少有吃点心的。
这里分明是茶楼,可那些人仿佛都不像是来喝茶的,反倒像是来说话的——永羲此刻不由得替那位开茶楼的老板感到赔钱。他方才刚刚同青厝上了茶楼二层,坐在桌子上不吃不喝,已然觉得理亏万分。如今他看见屋子里的人大都不怎么吃喝,心中更是疑惑。
他问身边的青厝道:“人来茶楼不就是吃茶的么?怎么咱们身边的人不但不吃茶,反倒时间一长聊起天来了?”
青厝见永羲待在府邸里的时间久了,整个人都被养的金贵异常、不谙世间的乐趣,便道:“挣不挣钱是次要的,开心快乐就行啦!公子您就别把主君那套凡事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东西,拿到我们快快活活、笑泯恩仇的民间来啦!”
“知道啦,知道啦。你告诉我要忘却从前的爱与恨,要忘却从前那些所谓有意义的东西。你告诉我它们有毒。”话毕,永羲的眼眸便接着像从前那样晶莹的亮起来,整个人都沐浴在忘记苦难的解脱般的笑意中。不过待他笑完,他便垂下眼眸叹了口气,又接着对青厝说道:“那青厝你说,我小舅舅从前说的那些东西,总该不会是有毒的东西罢?”
“人在饥饿的时候会想要填饱肚子。倘若人吃饱了,就要开始谋求精神独立咯!”待永羲说完这句话以后,他才把手搭上青厝的肩膀,整个人彻彻底底的大笑了起来。
茶楼里的人们稀稀碎碎交谈的,依旧还是那些所谓津津乐道、实则老而俗套的话题。这些话题之中跟永羲最有些关系者,则是与白太师相关之事。白太师本名成焕。他们说白太师是第一个让天下人刮目相看之人,可惜如今出现了第二个——那人怕是要取代白太师自己称雄。
“红梅缀冬雪,清贵自然成。绣做长衣袍,此景配鸣凤。鄙人曾在年轻时候有幸听过这首诗……这首诗名叫火凤,诗中所表达之意,听起来像是判词。鄙人不知如今天下之中有种说法是不是真的……”茶楼之中,有个穿枯青长衫、腰带环佩的男子将一只手中的折扇合起,另一只手则拎着茶碗。
上一句话还未说完,男子便接着说道:“如今天下之间,有个比白太师更厉害的翻云覆雨之才,叫天下人拭目以待。”
坐在长衫男子斜对桌——也就是永羲与青厝的邻桌、坐在另一扇雕花窗户旁的,身穿朱红箭袖衣裳的男子——他在长衫男子方才说话的时候,便一直低着头、用手半捂着嘴巴轻笑。男子的长头发半扎着,头上插着一根玉簪。永羲瞧见他朝自己的方向露出了半张脸。
朱衣男子的半张脸轮廓明晰、鼻梁挺拔,脸上的五官被头发和手掌遮住了些许。朱衣男子在轻笑过后,有些漫不经心、一字一句的朝长衫男子说道:“原来这诗名叫火凤啊……真是首好诗。红梅点雪之意境也甚美。只不过天下之大、英雄之多,恐怕并不止诗中人一个罢!况且这白太师也是个了不起的能臣,我等可是议论不起他的。”
朱衣男子一边漫不经心的说着话,一边满不在乎的将身子向后倾倒。
“公子的口气挺大啊。想必公子的实际才能在这诗中人之上不成?还是说公子就是这诗中所写之人?不可能吧。我临海城仅是东境的一介小城、山远海又偏,倘若公子想要找那天下的稀世奇才,还是上云京去找罢!”身穿枯青长衫的男子话毕,茶楼的第二层中便充满了人们的嬉笑声。
一旁的朱衣男子见茶楼中同一层的人们都在拿他取笑,非但没有感到卑怯异常,反而自顾自的同他们一起笑了起来——不过瞧他脸上的表情不像是嬉笑,而像是充斥着某种目的的、勾人的笑。他的笑很沉静。他笑的波澜不惊。
另一旁的永羲看看与他坐在同一张凳子上的青厝,又再度望望虽然笑的波澜不惊、却实则处于下风的朱衣男子。他实在是个大抵十分明白朱衣男子心境的人。他必须要替朱衣男子解围,况且他风骨铮铮、根本不怕耻笑。
此时的永羲不顾青厝眼神中的劝阻,在茶楼同一层所有人目光的注视下,毫不顾忌地站了起来。他眉目硬朗、脸庞瘦削,身材瘦高苗条略有些结实。他头戴一顶银色的短冠、围着那条青蓝色的粗抹额,身穿一件月白色泛蓝的丝绸长衫,肩上背着一件布包裹。
他朝邻桌的朱衣男子略微瞥了一眼,随即镇定有声的开口道:“诸位何故要发笑?诸位莫不是见识少了,觉着良才从不隐世,没出山的良才就不算良才?我劝诸位多出去看看,莫要蹲在小城里喝茶闲谈、坐井观天,浪费了一辈子!就这样罢。”
永羲话毕,茶楼的第二层里顿时鸦雀无声。此时到了没有人再说话的境地,永羲突然感觉自己把话说过头了——这样毕竟是不太礼貌的。是他的性子太耿直木讷了。可他未成想他话音刚落不久后,屋子里虽然没有了人的说话声,却莫名有了一个人鼓掌的声音。
“好啊!公子可真是个仗义执言,思想先进且正直的人。”方才还安心坐着的朱衣男子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边笑着冲永羲说赞美的话、一边噼里啪啦鼓着掌。
男子此举把永羲惊的不轻。他没想到朱衣男子会站起来替他鼓掌——整个屋子里只有他们二人是站着的。朱衣男子一边鼓掌一边笑着说道:“公子你不必替他们着急,你也不必替他们紧张。倘若他们盯着你叫你着急了,那你就走下茶楼、不要吃茶去。世间存在着许多人,不是每一个都是知己。走罢,莫理他们。”
永羲、青厝与朱衣男子走至了茶楼外。临海城中天气晴朗,三人的头上是万里舒朗青空。如今的永羲正上下打量着与他在茶楼中遇见的、这位朱红衣裳的男子。男子的鬓角留着两缕略遮住脸的头发。男子本人则生的凤眼细眉、俊美异常。
永羲开口问男子:“敢问公子是何许人也?为何在下见公子能有如此这般的行为……公子处变不惊,遇嘲讽而不见悲伤,想必定然不是等闲之辈罢。”
“我吗?”男子像方才在茶楼里那样勾起嘴角笑道,“良才也是会隐世的啊,公子。我的确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甚至连贵公子都算不上。我不过是个略微有点见识的游侠,凭借着自己那不值一提的见识、出来与人班门弄斧罢了。我甚至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
“没有正式的名字?公子是无名少侠?”待永羲听说这位处变不惊的红衣少侠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后,他便感到十分的难以置信。他不相信世上会有没有名字的人。他觉得少侠是在骗自己。
于是永羲出于自己不是江湖之人、不要被人骗的自保之心考虑,便立刻朝面前的红衣少侠作了一揖,说道:“既然如此的话,那么在下便与公子来日再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