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潭双渊(三)
叁
拐进那片朱红色的宫墙内,首先看到的不是耸起来的宫殿,而是一大片自两旁延伸至石板路中间、郁郁葱葱的绿竹林。竹子在春夏时节是最鲜绿的。想必当这片竹林莅临春夏的时候,竹叶间一定是一片翠绿,绿得发浓、绿得像漆、绿得不真实。
现如今秋季已到,竹枝与竹叶间不仅颜色变浅,而且边缘稍有些黄了。不过尽管如此,那些竹子茂密的生长在篱笆之间、且颜色黄绿相间,依旧显示出一番枯草般的风雅。
进入谪仙宫赴秋菊宴的众人率先进了这片竹林。有些第一次赴宴的人心中奇怪,为什么在谪仙宫里见到的先是竹子、而不是大片大片的菊花。竹林中藏有条蜿蜒的溪流,还有些用于打水的小竹筒,在水边起起伏伏。
不久后出了这片竹林,开得繁盛的菊花终于浮现在众人眼前。园子里光是金菊便有小的和大的,圆重瓣的和尖长重瓣的。在一群仿佛是洒在地上的、像是光灿灿的金箔一样的金色菊花的一旁,还分别点缀着几团纯洁的白菊。
除此之外,还有簇成一团团的小圆重瓣的粉紫色菊花,以及像一粒粒绒球一般的绿色菊花。那些菊花远看像五彩斑斓的花团,将一朵朵拿来近看细看,又有一朵菊花独有的尖锐形态与仓莽之感。总之菊花是刚中带柔、柔中带刚,花团锦簇间又略含着各自不服的杀意。
秋风乍起间,园子里某些长杆的金菊随着秋风摇曳。那些金菊的花瓣自打风一吹,便疯也似的攒成一簇簇,将里面的花蕊包裹至再看不见——那些菊花就像是打着旋的舞女,身上裹着金色的水袖衣裙。
竹与菊之间的石板路上挤满了人。王武和刘言亦在如潮水般汹涌的人群中挤着。二人纷纷不约而同的伸起头来,一边瞧着人群一侧的菊花,一边瞧向人群前方露出一角的楼宇。他们二人随着人群的挪动缓缓向前移动着。
谪仙宫的某道走廊内,云鹤正披着带有暗纹的月白色斗篷,飞快自走廊里穿行而过。因她穿行的脚步走得太快,她身上的斗篷正迎着四周的风飞扬起来——尽管云鹤身上的衣服暖暖和和,可她的脸上却不带有一丝温暖的表情。
一旁的霁秀瞧见云鹤横眉冷竖、似是摆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于是便想着以今日的某些事情作为话头,好歹同云鹤说上几句。这时二人快要行至走廊尽头。霁秀瞥向云鹤、看准了时机,于是便朝她道:“殿下。您觉得今日的喜鹊好看么?”
“好看。本宫当然觉得好看。”话音刚落,云鹤便头也不回、眉毛也不抬,不咸不淡的回了霁秀两句话。不过从此以后她便再也不说话了。她的眼神时常像这般深邃如潭,叫人觉得她既没有情绪、也猜不透她的心思。
霁秀固然最知道云鹤如此。她仔细将自己的面庞挪到云鹤脸前来,又瞧见她如今潭水一般的眼神,于是也再不敢说什么了。两人就这样穿过一道又一道弯曲的走廊,终于走至了一排镏金门前。出了这道镏金门,便是谪仙宫的园子内了。
“长公主殿下到——”
彼此间不留一丝缝隙的人群中,突然传来了一声宦官的叫喊。王武拉着刘言的胳膊在人群中不停涌动,终于挤弄到了人群尽头,那张铺着深紫织锦绸布的长桌子前。王武瞪大眼睛,跑去桌前定睛一瞧,发现桌上均匀的摆放着几个铜壶。
首先桌上映入王武眼帘的,就是个摆在桌子中央的青铜双耳大壶。随即紧跟在王武后面的是刘言。刘言自打瞧见那个青铜大壶开始,便觉得是秋菊宴上有人要投壶。随后刘言又看见了青铜大壶旁的几个小壶。
不过此时的殿宇前,长公主已经翩翩然驾到。于是吸引王武的便不再是铜壶,而是刚刚处在桌子后、殿宇前的长公主。王武不知是自己的同僚扯住了他,还是虽然见过他几面、而他却不认识的某人扯住了他。总之那人扯住了他的袖子,随之激动地朝他喊道:“王侍郎,你看,是长公主殿下!”
上午的阳光斜洒在宫殿檐下的镏金门前。一排镏金门中的四扇忽然整齐般地拉开,从里面亦步亦趋地走出一位神妃仙子般的人来。那人的脸庞迎着上午金灿灿的阳光,仿佛整张脸都散发着莹润的光芒。她的眉毛弯而细,眉间有一道花钿。
那名女子穿着烟粉色刺绣的儒裙,撒开的裙摆将她衬得摇曳生姿。另她斗篷的兜帽上有一圈绒毛紧挨着脸。她的发髻如云朵般高高的梳着,头上的冠冕与簪子匹配的相得益彰。在那缓慢走着的女子身后,还有一名穿着略复杂的宫女跟在身后。
长公主在殿宇前的椅子上缓缓坐下。身后两名宫女替她交叉打好了芭蕉扇。
刘言自从见到那樽青铜大壶后,便把全部的精力放在了研究那些壶上。他早已不知王武被旁人掳走看长公主去了。刘言因瞧见了桌上的几个青铜壶,觉得它们拿来当作插花器皿甚是不错,因此早就不在乎什么人们向往的长公主了。
这时候的刘言脚下一打滑。若不是他紧急时刻扶住了桌面,便会一脚栽倒在人群里——他瞧见有个小姑娘撞上了他。小姑娘看起来年纪不大,身高只到刘言腿侧,因此撞起身来便把刘言的腿撞倒了。
刘言后知后觉的转起身来,发现那小姑娘早已遁入了人群当中。他只记得那小姑娘穿着鲜艳的桃粉色衣裳,头戴着金色的发饰、看上去价格不菲。至于那小姑娘的面庞……刘言现在不可能记得。
插花师刘言为了插花,曾经将妻女抛却。原本他家里算是富裕、家庭算是幸福,女儿喜欢穿桃粉色的衣裳。可惜他为了寻求至上的艺术,独自一人离家出走修行去了。他在艰苦修行过后,才发现他的作品虽然孤绝、却终不为世人所解。
方才那个穿行而过的小姑娘,总让刘言觉得似曾相识——这不会是老天突然给他的一记惩罚罢?他从今往后还是会有出路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