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潭双渊(二)
贰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误逐世间乐,颇穷理乱情。九十六圣君,浮云挂空名。
长公主闭门谢客,已经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哪怕她前些日子约好要同某位臣工在谪仙宫见面,直到后来约定之时,也大多会以身体不适的理由爽约。这样下去久而久之,附近的人们便大抵知道,长公主的脾性是捉摸不透的。
因此一干不敢前来谪仙宫的人,大多是知难而退。至于剩下少许敢来谪仙宫里寻访的,十有八九都被拒在一层镏金门外,一天下来在宫殿里跪着、始终瞧不见长公主的面。几扇用于推拉的镏金门外,只有穿金色衣裳的宫女起起伏伏穿梭的身影。
倘若他们之中运气好的,偶尔间或会瞧见镏金门敞开。两扇敞开的镏金门内,那时走出一位打扮略微复杂、头上斜簪着朵纱花的宫女来。那名宫女只会在门敞开的时候,像是裹着长裙的仙娥一般走出来一阵,随后便亦步亦趋的绕回门内,又将两扇门死死带上。
跪在宫里的某些人偶尔会听出那宫女说话,话音大抵是:“诸位大人、诸位先生,我家殿下如今不在呢。”
镏金门外的地板上密密麻麻跪着许多位朝臣。当然那些纷纷处在地板上、整体排列无序的人当中,也不仅仅只有朝臣,还有跪坐在朝廷命官之后的民间先生。一众人听那宫女不咸不淡讲了几句,随后便像是不顾他们死活似的,慢悠悠的飘进了门里。
总之谪仙宫就像是蓬莱仙山上神仙住的金殿——无论你在凡间是何等人,来了神仙处寻求神仙的庇佑,就要遵守神仙的规矩。飘在海上的神山一定是难于攀登的,否则它也不会像海市蜃楼般若隐若现了。
所有寻求庇佑的凡人跪在神仙的殿宇前。他们瞧见了仙娥就仿佛瞧见了希望,于是便合上双手朝神仙问道:我可敬可佩的神仙啊,倘若您能听到我的声音,那又何尝不能解决我的问题呢?我如今染上了疾病,请您一定要保佑我一生康健。
云鹤自打幼时以来,从来知晓自己不可能是神。但世间的人总要拜神,那些人不拜她、不拜皇帝,还要去祭拜别的神。世人总觉得把灵魂和性命交到自己手上,那是一件无比耻辱的事。
正因云鹤不是神明,所以她不觉得把灵魂交到神明手上,是一件明智的事。既然世上的人们枉信神明,统统跪在她门前毕恭毕敬,那她便从此长了条心眼、再也不要和磕头倒地的庸俗之众来往了。
秋时,天气先是像夏天一般燥热了一会儿,随后便彻底转入寒冷。天气渐寒且不再转暖,这意味着谪仙宫园子里的菊花将要开了。这同样意味着云鹤再怎么闭门谢客,也挡都挡不住前来宫里赏花的人。
倘若不是云鹤当初爱菊,将谪仙宫园子里的其他花全部移走了、唯独叫人种下大片大片的菊花——那么如今秋日,菊花也不会开满她的园子。既然没有了满园繁盛的菊花,那么谪仙宫的秋菊也不会因此而名满云京城。
可既然事已至此,便再没有了悔过的余地。况且为了一帮一年只前来一次的人,就此移掉了满园菊花多不值得。所以每到这时,云鹤便不再抱着闭门谢客未果的心态、而是抱着瞧看有趣事物的心态,来到每年的秋菊宴上。
那时谪仙宫后殿里,已经到了上午日上三竿的时候。每当秋季倘若天晴,自然会有宫女顺着后殿的一扇扇镏金门穿行而过,随后便在其中的一扇门前停下。那宫女穿着飘摆的金色衣裳,方才孤身一人停在镏金门前。
随后她嘎吱嘎吱地拖起一扇镏金门,正要把那扇门往旁边靠去。待被拖起的那扇门彻底靠往了一旁后,前来门前的宫女便不声不响地抬脚走了。两扇不曾依靠的镏金门间留出一扇给予窗外风景的空隙。
这时云鹤在梳妆台前遥望门外,方才发现镏金门被打开了、门外有景色露了出来。她知晓如今天晴,宫里人开窗子是今日的常态。不过门外露出的可不止青天和枯枝。不一会儿云鹤便发现,有只翅膀处带着点青蓝色的鸟儿飞入了门外这片洞天内。
那只鸟起初便飞得低低的,到后来干脆不飞了、索性停在枝头上——它的存在就像是泼洒在枝头的靛青染料一般。那只鸟的羽毛根部青蓝,羽尾却是墨黑色的。它坐在枝头不停的点着身子,羽毛颜色清冽、姿态灵动活泼。
站在云鹤后面、想着为云鹤赶快梳头的霁秀,如今也瞧见了这只鸟儿来。她见云鹤望这只鸟望得入神,仿佛平日里没见过这种鸟似的。于是霁秀一边替云鹤梳理着长头发,一边仿佛聊天似的说道:“殿下啊,那鸟是喜鹊。”
“那鸟是喜鹊,不过是灰喜鹊。平素里见到的喜鹊大抵都是黑紫色的。但您听奴婢说,喜鹊也有灰蓝色的。灰喜鹊的确是比一般喜鹊漂亮的。”
云鹤听完话不再望着外头,只默默扭回头来,望着铜镜中映出的、半披着头发的自己——她的面容不曾是愁容、但也不曾喜悦。一双纤细的远山眉不是后来画的,而是原先就长在脸上的。她的眼眸淡淡的垂着,仿佛眼睛里含着点旁的事。
云鹤瞧见镜子里的自己这般模样,于是马上抬起眼来把口脂擦了。随后霁秀为她正式梳起了头,将她的发髻盘的高高的、仿佛生在头顶的云彩。此时的云鹤先为自己戴上了两块烧蓝镯子,随后看见霁秀也把差不多的烧蓝簪子给她戴上。
那些首饰间凝固着的蓝,像冷峻剔透的晶石一般点缀在金丝上。之后霁秀又把满头的小点翠冠子、粉色绒花替云鹤穿戴干净了,这才显得云鹤整个人分外精神。梳妆台前的云鹤披上白色的斗篷,让霁秀为她的斗篷前打了个结——她这才开始出门了。
如今上谪仙宫来赏花的人,大抵都需要是有些身份的。否则作为闲杂人等、可绝对进不了宫城。但尽管来赏花的已经皆是有头有面之人,宫里的石板路上也依然人潮汹涌——去年秋菊宴没来成的,今年可要抓紧来了。
大臣王武已然官至侍郎。他身边的同僚即使官衔比他不如,但好歹都是来过一次秋菊宴的人。也正因如此,那些同僚们以去过秋菊宴、见过长公主而自恃为风雅之人,一同聚在一起笑弄他。
虽然王武大人心里知道,那些同僚于他而言大多是下官、也大抵只能同他开玩笑话。但即使是在玩笑里被比作俗人,身为上级的王武大人也觉得面子颇过不去。况且如今的世道上,不向往长公主尊荣的人大抵是还没出生的。因此王武大人很早就想来谪仙宫了。
其实王武的同僚是否打趣他,对他而言不是最重要的。因为同僚们所谓的风雅,在王武看来兴许是假的风雅。他府上还有一插花师名叫刘言。虽然人人都看不懂刘言的插花,但如今刘言在王武府上居住、恰巧证明了王武不爱附庸风雅。
于是每当那些同僚们开着玩笑,说王侍郎不曾去过谪仙宫的时候,王武便以刘言作为话引子、大声朝他们笑骂道:“我府上还有刘言先生呢!”
那些方才还在开玩笑的大臣,一听见刘言先生的名字,便立马说不出一丝话来了。
所谓刘言先生,是一位作品诡异的插花师。旁人插花一般讲究和谐有度。可是刘言先生的插花作品非但不令人感到和谐,反倒令一花一草在器皿中生得仓莽、像是一团烧焦了的枯野草。正因如此,先生的同行也把他的作品当作枯野草般对待。
其余的贵人都觉得刘言的作品毁灭了花草。那些花草摘下来时色泽鲜艳,可到了刘言手中一编排,却仿佛见到了它们枯萎以后的样子。只有王武大人因不愿被认作是附庸风雅之人,反倒格外赏识刘言。
但当刘言跪坐在王武府中的地板上,对王武大人讲“亏即是满、满即是亏”的时候,王武则摆出一副全然没听懂的样子。这时候的刘言才终于知道,兴许究其一生,这世上都无人懂他和他的花了。
那天上午举行在谪仙宫里的秋菊宴,王侍郎带上插花师刘言一道去了。
他们二人穿行至宫城窄长的石板道内。石板道两旁围着穿朝服与各色衣裳的男男女女,王武在其中瞥见几个同僚、但没同他们打招呼。王武与刘言一前一后,快速掠过穿着五颜六色衣裳的人群。随后他们在石板道的尽头转弯、拐进朱红宫墙的一角——里面便是谪仙宫了。
云鹤长公主作为先帝的胞妹,她所居住的谪仙宫,位置与先帝平日办公所处的含光殿齐平。谪仙宫就处在含光殿的西侧。透过耸立着的朱红宫墙,便可以瞧见埋在宫墙另一侧的、如同金色凤凰展开的翅膀一般的含光殿庑顶的影子。
首次进宫的刘言如同一只松鼠,躬下背来、默不作声的跟在王武后头,努力叫四周旁人忘却自己的存在——他毕竟是怀才不遇,隐匿惯了的人。但他还是忍不住抬头瞧起含光殿庑顶上,那两只遥相辉映的金色的琉璃鸱吻来。
皇宫毕竟是世间最华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