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泪再也抑制不住, 如珍珠般沿她面颊纷纷坠落。
他被她这梨花带雨的情态看呆,醒神过来,或误以为是她太过感动, 面露怜惜,一时寻不着帕, 举起衣袖为她揩泪,又嫌不便, 情急再用手掌。
惯握了刀剑的一只大手, 此时也能如此温柔,为她抹去凝脂面上的点点泪痕。
再片刻,也不知是如何一回事, 或是他低头的缘故,眉棱便与她的螓首轻抵在了一起。他的鼻息里忽然钻入了一缕散自她的若有似无的幽幽的异香,那香气似兰非兰, 沁人心脾。
年轻男子的呼吸不觉微重,俊面之上, 亦泛出一层微醺似的薄赤。
情不自禁,他的唇如蜻蜓点水一般, 轻轻印了下女郎那光洁而柔滑的额。
冰凉的额, 遭了两片热唇的碰触。
虽极短暂, 却不啻冰雪里投入一块炽炭。
李霓裳吃惊,抬起她仍含泪花的眼,看见他那一双原本点墨似的清眸此刻仿佛也微染醉光,眸光落在了她的唇上。
接着,一张俊面, 亦是向她缓缓地靠了过来。
见日镜内, 红烛灼灼, 一双俪影将要依偎一起了,镜前的李霓裳,却彻底醒神,整个人不禁打了个寒噤。
她不知崔重晏今夜到底是否能够如约那样,去做那些他曾应许她的事。
她怎敢赌,将一切的希望都寄望在一个与她统共也没见过几次面的崔重晏的身上?就凭昨夜她逞的一点取巧小计?她连崔重晏想要的东西,都没能给他拿走!
她的眼前不觉又浮现出那日特意寻来驿舍为她献食的村民;今日一路过来,沿途那三五成群,聚在路边欢喜拜贺的身影。
那些不是草木愚夫,不是在没有食物的乱世里,便可以被杀人魔王当做填腹用的军粮。
那些人,是她幼时有时在父皇身边曾听到过的黔首,黎民,百姓。
在她父皇的身上,固然有皇朝末代泥沙齐下无力回天的宿命悲剧,然而,他确也是志大才疏,多疑寡恩,担不起上天给他的位,也辜负了那些曾以他为天的子民,最后落了个黄钟毁弃、破国亡宗的结局。
她痛恨这种明知即将就要发生惨剧,却什么也无法去做的无力之感。她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
更何况,对面这个今日恰满弱冠之年的裴郎,他也是她的救命恩人!
她蓦地抬腕,将正靠向自己的年轻男子当胸一掌推开。
她只要活下去,无论如何艰难,也努力地活下去,活着回到姑母面前,以死相胁,那么,她敢打赌,姑母绝不敢真的杀了那些无辜之人泄愤。
她李霓裳只要活着,美貌在,青春的身体在,祥瑞之名在,那么哪怕曾背叛过,只要不是完全背叛,对她的姑母而言,她也仍是一件有价值的工具。
裴世瑜一时不防,被她一掌推得仰面后翻,脑壳咚一下,敲在了近旁那张镜案的腿上。
他呲了下白牙,发出一道疼痛的轻嘶之声,又抬手,捂了捂头,接着,抬头看她,然而,非但没有恼怒,在他的眼里,似闪过了一缕晶亮的光芒。
只见他一个鲤鱼打挺,人便从坐床上一跃而起,接着,长臂一探,便揽住了她细细的一段腰肢,再轻轻一勾,她站立不稳,立刻随他一齐翻倒在了他方跌过的矮床之上,被箍在了他和镜案的中间,动弹不动。
二人侧卧,面对着面,中间不过一拳之距,裴家子那一张俊面便在她的眼前骤然放大,彼此的呼吸,更是相濡在了一起。
如此亲昵之态,一时间,他似也有些放不开了,并未继续欺向女郎,但也没有松开她,略略迟疑一下,附到了她的耳边,低声安慰:“莫怕。我会对你很温柔的……”
李霓裳自然知道他此言暗指何意。
她闭了闭目,毫不犹豫再一次将他推开,接着,从他身前爬了起来。
这一次,他未再试图阻止了,只自己慢慢地坐起。
在他困惑的目光里,她想找来笔墨,然而一时之间,新堂里何来现成的笔墨。就在她焦急四顾之时,忽然,她奔回到铜镜之前,一把抓起奁匣,猛地一抖,内中之物便尽数倾出,稀里哗啦声里,兰膏、香泽、胭脂,在镜前狼藉滚作了一堆。
她从中拾起一根波斯眉黛,在那面日光镜上,飞快地划写:“宫外埋伏!”
裴世瑜惊疑地看了她一眼。
就在李霓裳再待解释,突然这时,远处发出一阵嘈声。
这嘈声极为混乱,似含不祥之气,与起初所发的那些喜乐之声截然不同。
李霓裳心口狂跳,裴世瑜则迅速扑到了窗后,一把推窗,朝外凝神细听。
窗户一开,方才的嘈声愈发清楚,已是隐隐能够辨出,当中夹杂着刀剑厮杀的声音。
“啪啪”,伴着一道迅速靠近的急促步伐声,有人用力拍门,在外高声喊着少主。
裴世瑜疾冲到了门后,飞快开门。
“少主!宇文纵杀来了!”
一名他自己的虎贲卫官随势冲入,高声禀道。
李霓裳闻言,知崔重晏应未食言,方才一直紧绷的身子不禁一软,眉黛也自手中滑落坠地,折作了两截。
“我阿兄呢!”裴世瑜立刻问。
“君侯没事!人应当还在青庐内——”
未等那虎贲说完,裴世瑜人已朝外疾冲而去,方冲出门,忽然又硬生生停下,转身迅速回来,再扫一眼她方在镜上的留字,随即转向仍定在原地面色苍白的李霓裳,将她一把抱起坐到榻上,吩咐:“你哪里也不要去!就在此处等着!我先出去一下!”
说罢他便掉头,一面高声呼人入内陪侍,一面自己疾奔而出,身影转眼消失在了新堂外的廊道尽头里。
裴世瑜发足狂奔到那间用作青庐的宫室,冲了进去。
今夜起初聚在这里宴饮的众人已都不见,只剩满目狼藉,到处都是匆忙间被打翻的杯盘与吃了一半的宴食。
显是众人发觉动静,已结束宴饮各自散去。裴世瑜看见兄长一个人双手负后,立在一扇大开的窗前,似正眺着远处那闪烁在夜空下的点点火光。
“阿兄!”裴世瑜冲到他的身后。
“怎的一回事?真是那宇文老贼派人来捣乱的?”他怒声问道。
裴世瑛不及回答,外面忽然又掀起一阵越发汹涌的厮杀声。这一次更与方才不同,声响是从四面而来的,似正有人在围攻行宫。远处,行宫大门方向的火光也陡然转为熊熊,猛烈地蹿上了夜空,从这里看去,一清二楚,应是攻来的那些人马已烧起了大门附近的草木。
“君侯!”
青庐外此时又传来一阵杂乱的奔走之声,冲进来一名年过四旬的大和尚。
这和尚身材魁梧,左手大刀,右手一柄精光闪烁的马槊,满面络腮胡须,面皮红彤彤的,满是酒气,显然今晚已是喝了不少的酒。
他正快步走向裴世瑛,忽然看见裴世瑜,一顿,随即笑着喊了声二郎君,道:“郎君怎不在新房里陪新妇睡觉?这里不用你!”
这大和尚的名字叫做韩枯松,乃从他俗家之名青松转化而来的。年轻时,也不知因了何等的佛缘,他在一夜之间跑去剃度做了和尚,自己改名枯松。不过,这似乎并没影响到他的生活。裴世瑜从有记忆起,就见他该吃吃,该喝喝,除去女色一条,什么和尚的清规戒律,在他这里,是半点儿也见不到约束。
韩枯松也出身于将门世家,武功高强,更是一位战场上的猛将,他极喜欢裴世瑜,常赞他天资过人,颖悟绝伦,对他倾囊教授,毫无保留。除去兄长裴世瑛,韩枯松也算是裴世瑜的半个师傅了。十几岁时,裴世瑜便曾想正式拜他为师,以全礼节,这大和尚却死活不肯接受,说自己德不配位,做不了少主师傅,裴世瑜这才作罢。不过,在他眼里,韩枯松与亲师傅也是没什么两样的。
都火烧眉毛了,他竟还不忘拿自己玩笑。裴世瑜愈发焦躁起来,要是换做别人,恐怕此刻早就已经翻脸。
好在韩枯松也就玩笑两句,旋即正色转向裴世瑛道:“不止方才那一拨,刚才竟又杀出来许多人,看着是要围攻这里的!我听回报,人马加起来,或有四五千之众!若不是君侯为防意外,事先做了些防备,今夜只怕是要栽个大跟头了!”
“没想到啊!”韩枯松的表情似是惊异,又似痛恨。
“宇文纵这老贼,向来不是眼高于顶,自负天下第一吗,刚攻下潼关,就彻底不要脸了?想趁这机会,将我裴家之人悉数截杀在了此地?”
裴世瑜起初勃然大怒,正要怒斥老贼痴心妄想无耻至极,忽然又觉不对,看一眼兄长,见他眉头微锁沉吟不语,便道:“不可能!几百也就罢了,或能逃过防线慢慢潜来这里,如此多的人进入太原府,我们那些防线难道都是睁眼瞎?怎可能毫无察觉,叫他们入境!”
“郎君说得是!”韩枯松被裴世瑜之言提醒,哎了一声。
“见了鬼了!那这些宇文纵的人马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天上飞来,地下钻出来的?”
裴世瑜忽然想到了一个最为合理的理由,脸色登时大变,后背更是冷汗齐绽,顷刻间,婚服便被冷汗浸湿,紧紧地贴在他的后背之上。
他想说话,话却好似堵在喉下,一个字也道不出来。
“我明白了!如此多的现成人马!不就是——”
韩枯松终于也领悟了过来,狂怒,待破口大骂,突然仿佛想到什么,飞快看一眼裴世瑜,硬生生地憋了下去,只焦急地道:“不行!我还是派人先去螟定驿看一下!”
他是直到此刻,依然不愿相信会发生如此的意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转身便要离去。
青州来的送嫁队伍庞大,若是全副武装,甚至或能攻下一座中小规模的城池。无论出于何种考虑,都不可能叫全部的人来行宫参礼。故今日只跟来了少部分,其余全部留在螟定驿里。
裴世瑛叫住了韩枯松,引他转到殿外,低声道:“不必去了。方才我已收到那边传讯。这些人计划极为周密,留下一部分人没动,作假象吸引驿官注意力,其余人全部都是挑出来的水战好手,迎亲队伍上路后,他们便也分批顺着汾水逆流暗渡上去,便是如此,避开岗哨,顺利埋伏了下去。”
“好个奸恶之计!”韩枯松后背不禁也是起了一阵汗毛,低声骂道。
“不过。”裴世瑛话锋一转。
“也不必过于担心,世瑜今日领的五百虎贲,都是精选出来的征战了多年的老兵,可以以一敌十。另外,我叫刘都尉在行宫内事先也埋伏了人。本是为防不测而已。出了此事,勉强应当能够应对一阵子,府城那边,人马很快赶到!”
韩枯松这才松下一口气,心中虽仍恨恶难当,但因少主在旁,自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百思不解,喃喃地道:“宇文老贼怎会与崔昆狼狈为奸,混在了一起……”
“这个再论。”
裴世瑛道,“我不放心的是,行宫这边既然真的有所行动了,恐怕就不会这么简单。我怕他们是否还有别的手段,我们尚未察觉……”
长兄与韩枯松的对话虽已将声压得极低,然而,依旧还是字字入了裴世瑜的耳。
他的面色已是难看至极,人僵硬地立着,双掌不觉地慢慢捏作了拳,手背青筋暴起,微微地颤抖。
片刻后,他终于艰难地扭过头,死死地盯着他今夜方出来的新房的方向,一动不动。
裴世瑛有些不放心,转头望一眼弟弟,这时,外面又冲入几名浑身是血的人,看身上战衣,是来自北面的边关守军。
那几人飞扑着跪在了裴世瑛身前的台阶之下,吼道:“君侯!讫丹今日出动数万大军,对雁门关发动了突袭!将军奋力守关,但人数悬殊过大!将军叫我们来给君侯传信,速速发去援军!”
“我们来时,将军已经受伤,由中郎将顶上去的!再不发兵,恐怕要出大事!”
另一个人跟着喊道。
裴世瑛闻言,神色亦是震动,没有分毫停顿,高声唤来了候在一旁的亲卫将领,命火速拿他兵符调兵,预备连夜发往雁门关。
亲卫得命迅速离去,他转向韩枯松:“这里交给你与刘丛了!雁门不能有失,我这就亲自过去!”
言罢,他又转头,眺一眼北向夜空下的另外一个方向:“讫丹人选在今夜攻打,想必也是计划的一部分了。既偷袭雁门,便不会放过天门。天门此刻应当也在御敌,只是路程稍远,消息尚未送到。”
“来人!”他再叫来一名亲卫,“你速去城中通知我叔祖!就说我的话,有劳叔祖,请他领上两万人马,连夜去往天门坐镇!”
那亲卫得命正要离去,一道声音忽然响起:“我去!”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裴世瑜一把脱下礼服,掷在脚下,只着着衩衣,转身便大步走了过来。
“阿兄!叔祖年事已高,我去吧!”
“阿兄放心!天门若是有失,我裴世瑜便不活着回来了!”
他的脸映着行宫外的冲天火光,神情无比狠厉,说完,望一眼远处天门关的方向,不待裴世瑛回答,人已转身,抬步便朝外疾奔而去。
行宫外的厮杀,此刻正是进行得最为激烈的时候。
那四五千送嫁到来之人,虽都经过特选,战斗力非一般军士能够相比,然而,先是长途跋涉,又在汾河初春冰冷的水里泡到天黑才上了岸,怕被发现,也不敢烧火取暖,便是再强壮的人,到了此刻,对体力也是个不小的考验。
更何况,这些人本被告知今夜计划乃是突袭,是趁对方不备,杀入行宫。谁也没有想到,今夜情势连发意外。先是没有等到动手的信号,先就杀出来一拨人马,当时乌漆嘛黑的,也看不清到底是什么来路,只见那些人往行宫大门攻去,立时便惊动了里面的人,原定的偷袭计划,顿时泡汤。
田敬今夜就在行宫内参礼,方才什么事都还没有发生时,他算着时辰,看着差不多了,便以更衣为由,悄然退了出来。本是计划暗中指挥接下来的行动,万万没有想到,斜旁竟钻出来一伙他原本计划嫁祸的宇文纵的人马。
当时震惊过后,见裴家人已被惊动,实是没有选择,只得硬着头皮临时发出信号,命所有埋伏的人马提早围攻。
厮杀一开始,就遭到裴家虎贲的强力狙击,虽然人数占多,但攻势始终被限在行宫大门附近,虎贲们利用现成的行宫门墙,活生生将一场精心谋划的突袭冲杀,变成了守关之战。
田敬知若不能速战速决,拖下去,等府城那边的援军到来,自己便真要成为瓮中之鳖了。眼看情势不对,打起了退堂鼓,正在犹豫时,忽然看见一骑快马从行宫大门内奔驰而出,火光将那人的面容照得一清二楚,不是别人,正是今夜新郎,裴家的那个二郎君裴世瑜。
只见他衣衫不整,人却势若疯魔,双目映着火光,更如狼顾虎视,充满凶厉杀气,叫人不寒而栗。他风旋电掣地纵马冲出大门,一鞭抽去,迎头便将一个挡在他前的青州士兵抽得眼眶迸裂,那人惨叫一声,才抬手捂住掉出的一只破碎眼球,接着,刀便从头顶劈落,血冲天喷溅,头颅滚落在地,又被马蹄踢起,飞上半空,撒下一阵残余血雨,方再次掉落在了地上。
青州兵早便听过裴家这虎瞳子在战场上的凶名,此前一路同行,每日远远见他衣冠华丽,走走停停,看去也就是个寻常世家公子的模样,本都有些不信了,只以为是传言夸大。此刻见他如此骇人模样,本就无心恋战,见状,怎敢自己寻死,再去迎他锋芒,慌忙纷纷后退,竟让出了一条通道。
裴世瑜一路出去,看见前方一个落单的受伤虎贲正遭几个青州兵的围攻,情状危急,驱马冲上,砍下一个青州兵的半边肩膀。那人当场歪倒在地,抱肩狂呼。
他那几个伙伴见状,惊恐退散。虎贲也不支倒地。韩枯松领人冲上,将虎贲抬入行宫。
裴世瑜微微喘了口气,抹一把染了污血的面,转向韩枯松。
“韩叔,有劳你派人看着她!别叫她趁乱跑了!”
“一切待我回来再论!”
他咬牙说完,再无别话,纵马便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