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落（一）
“开招有挂！”
“乙刀！”
“泥巴！”
“毛人！”
“碰！”
“生意！”
“桌子！”
“子弹！”
“大字！”
“礼魁！”
“无神摸神分大符双！”
随着皇太后向氏，将手中纸牌在玉石桌面上摊开摆放，紫禁城慈宁宫东暖阁内的一把‘上大人’，再次以向太后的胜利结束。
“老话果然说得不错，人逢喜事精神爽，元宁康复了，母后您老人家的手气也来了。”
说话的妇人是已故简王的遗孀，她曾经有机会和牌桌旁的其他三位妇人一样，过一阵母仪天下的瘾。
可惜她的婆婆——向太后没有选她的丈夫继承皇位，虽然简王和先帝的血缘关系最近，都是神宗皇帝和已故淑太妃的儿子。
“简王妃说的什么酸话，即使月例输光了，有母后在，难道还能缺了我们的零花？快抓牌！”
接话的妇人，在先帝在位的后三年间宠惯后宫，被称为元符皇后。遗憾的是她与先帝的皇子未满一岁就夭折，第二胎又是个公主。
“辰儿，你真的不再玩两把？”
开口询问身旁站立少女的妇人，也是先帝的皇后，只是很不得先帝喜欢。
原因无它，她是当时垂帘听政的高太皇太后，替先帝选立的皇后。先帝亲政后，想废后重立，只是一直未能寻到她的错处，于是就出现了元佑、元符两位皇后并存的全新局面。
被问话的少女正是元符皇后与先帝的那个公主，单名一个辰字，还有一个元宁的乳名，被先帝封为云朔公主。
此刻听到元佑皇后语带关切的问话，宋辰猛然从沉思中醒过神来，开口就回：“大娘娘，儿臣不知为何精神有些不济，一坐下就犯困，站着看牌，精神头倒还好些。”
宋辰当然没有精神不济，就连先前打牌时的哈欠连天和频频出错，都是她故意为之。
只因如今不比从前。
从前，宋辰很喜欢玩这种风靡京师的纸牌。基本每天晚上，都要在慈宁宫东暖阁里的这张玉石牌桌旁，打两个时辰起步的牌。
遇到诸如除夕守岁这样的日子，通宵达旦也不足为怪。
这种纸牌被叫作‘上大人’。
宋辰猜想或许是因为，组成牌面的‘上大人、丘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土）、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这二十四个字，以‘上大人’三字开头的缘故。
据说‘上大人’的发明，是为了向至圣先师孔子致敬。
孔子是读书人的“上大人”，他的名字叫“丘”，在兄弟中他排行第二，也就是甲乙的“乙”，生辰八字是“己”年。
他教化了三千名学生（化三千），其中有七十二位贤者（七十士），出了八、九个像曾子、子路那样的亚圣人（八九子）。他教导学生（尔小生）都要做好人，守仁义（佳作仁），懂礼仪（可知礼）。
还有一种说法，更符合宋辰从前的心意，说它是从一篇渔鼓词中，攫取词句开头的第一个字制作成牌。
那是一篇描述崔莺莺对张生无限思念之情的鱼鼓词。
“上绣楼将奴的心思想坏，大不该任红娘招引他来，人说道张君瑞风流可爱，……，可怜奴坐绣房如痴如呆，知心话无处诉自怨自艾，礼佛堂焚信香望郎归来。”
而如今，宋辰心中那些小儿女家情情爱爱的东西，早已不复存在。
玉石牌桌上的牌局依然激烈，慈宁宫东暖阁这一小方天地，依旧如宋辰记忆中那样其乐融融，仿佛这四婆媳妯娌，不是处在紫禁城的寂寞深宫之内。
从前，民乱未起之时，宋辰每日在这种氛围中，活得轻松欢快。
全然没意识到，她云朔公主的身份，只是表面尊贵而已。
而玉石牌桌旁这四位妇人，凭她们仅剩的名分，若在太平时节，安然度日无虞。但在乱世的灾难洪流中，就都成了泥塑的菩萨。
正是应了那句“生于安乐，死于忧患。”
从前，向太后病逝不到一年，由江南民变引发的一系列动乱，很快席卷天下。
北方鞑虏趁机掠过长城，攻破京师，二帝北狩。
鞑子兵洗劫紫禁城的时候，元佑、元符两位先皇皇后投太液池自尽，宋辰与简王妃因提前出京礼佛，逃过一劫。
然而噩梦这才刚刚开始。
听闻堂弟康王，在最先动乱又最先安定的江南，受群臣劝进登基。
侥幸没和其他宗室人员一样，被鞑子裹挟北去的婶侄俩，决定南下江南。
一路上历经种种磨难，越往南走，随行人员越少。
简王妃最喜爱的小宫女仪霖，冻死在真定城外；宋辰的贴身女官摇光，香消于大名府地界中的那根流矢；……简王妃等五人因在开封府感染的风寒而病死。
宋辰和简王府侍卫长宋长青等十余人，则南逃到扬州城北约十里处，似乎已经能够听到大江东去的涛声，却被一伙乱兵围杀，最终遗恨江北。
当宋辰再次睁开眼，却发现她神奇地回到了自己的住所，慈宁宫北极殿。
一时间错愕震惊欣喜，纷繁复杂的心绪充盈心头。
对镜理红妆，镜中人正年方豆蔻。
元符二年出生，元符三年、靖中建国元年、崇宁三年、政和十年，再到醒来前的靖康元年，宋辰清晰地记得，她已经在南逃途中度过了她的第十六个生日。
显然，铜镜中的人，不应该和三年前的宋辰一模一样。
都说“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宋辰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回到了三年之前。
重获新生，自然值得万分欣喜。
但未来的灾难，亦让宋辰心有余悸，绝对不愿意再经历一次。
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无辜，国家兴亡，亦是每个人的责任。毕竟国家毁灭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能不付出代价。
为此，宋辰知道自己必须做些什么。
尽管重生七天以来，她费尽心力思考，还没想到切实有效的办法，只得算一步走一步看一步。
首先，继她父皇后，高坐龙椅的几位皇帝，都靠不住。
从前，准确来说应该称之为前世，她十一皇叔成为道君皇帝仅仅十四个年头，就将大赵治理到了覆灭的边缘。
宋辰记得她父皇驾崩前夕，大赵因贯彻落实改进版的熙宁新政，财政上国库充盈，民间小富；军事上静海军肃清东南倭患、定西军收复河西、京师三大营十战连捷击溃鞑虏三十万联军，元符三大征均大获全胜。
该说不说，论当皇帝，她十一皇叔宋佶，真心远远不够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