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败叶
王芮第一个没有回家的春节,在下火车某个瞬间,或者说在漫长等待的火车站,在车轮飞速前进的铁轨上,这个想法已经长出萌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大巴车出了县城,剩下的路更加颠簸,风景也更加独特。
车子摇晃的让人昏昏欲睡,但又是睡不踏实的感觉,迷迷糊糊摇头晃脑。
走完平坦的地段,剩下山路十八弯了。一道银白透亮的马路在山腰曲折蜿蜒,翻过山顶,就能看到一处村庄,依山傍水。
上完山坡,又开始下坡,司机把控着车速,不停地踩着刹车。村庄的温度像是更低一些,路上的积雪化作了坚硬的冰块。
往日半小时的路程,硬生生走了一个半小时,司机惊魂未定,满头大汗。
最艰险的道路走完了,张桐睡眼惺忪,瞅了瞅窗外。
“快到咯,芮芮要下车了。”
“王芮,该醒了,你到家了。”
张桐摸着王芮柔软的头发,轻轻地摇晃着她。
男孩儿应该是不知道女孩儿心中的秘密,就像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一脸温柔,将女孩叫醒,一边又在整理着女孩儿的行李。
“这不还没到你家吗?我再睡会?”
张桐似懂非懂,愣了几秒钟。
“你不先回趟家吗?”
“哎呀,你真是死脑筋,非要我说明白吗?”
“……”
“在车站那会我给家里人说好了,今年大雪封路,回不了家了,懂?”
“啊?……嗯……懂了懂了……”
张桐瞳孔里满是不可思议,喜上眉梢,露齿的笑容都快咧到耳后了,激动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将头深埋进女孩儿怀里,仰着脸,目不转睛。
去年的除夕前夜,两人在村口恋恋不舍的道别,在司机师傅的催促下,张桐不舍的上了车。
“你不打算起来吗?”
“我想多躺一会。”
“那你躺着吧,等你睡着了,我一会自己下车。”
张桐坐起身,捧着王芮温热光滑的脸蛋。
“你想干嘛!警告你别过来,不然捶你的脸。”
“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我好给家里人说一声,让他们提前高兴高兴。”
“诺,这会也不晚,不是吗?”
女孩儿和男孩儿之间的爱情,和车窗外洁净的冰雪一样纯粹。像冬日里的篝火,猛烈燃烧着,带走了所有透骨的寒风。
那温度和男孩儿掌心的温度一样,不冷不热。跳动的火焰和女孩儿的背影一样,婀娜多姿。
除夕夜里,一张大圆桌上琳琅满目,王芮被张桐奶奶拉着坐在中间,张桐被挤在了一边,两人隔着人群相望。
“闺女,跟奶奶说说,我那大孙子有没有欺负你。”
“他要是欺负你,你跟阿姨说,我让你叔叔揍他的皮。”
女孩儿面如桃色,心脏怦怦乱跳,紧张得后背发热。
“那个……奶奶……阿姨……”
“奶奶,妈,你俩快别问了,没看王芮都害羞了,说不出话了吗,你俩再这么问下去,估计她会找地缝钻下去。”
一家人其乐融融,满堂欢笑。
好像是做了一场美梦,王芮坐在云朵上,周围都是闪耀的星星,天际边那轮明月里,是两只接吻鱼。
第一次没有回家,却是回家的感觉。被一个人珍惜,是一种幸福感,被一家人珍惜,是一种归属感。
如同冬日沐浴在阳光里,心灵得到诚挚的滋养与呵护。
那天晚上天空的烟花,在漆黑的天空里绽放着璀璨的花火,与冰雪交融在一起,撒在所有人的手掌里。
“喂,闺女,你是不是去张桐那了?”
“对不起,妈,我……”
“好啦,别哭,知道你平平安安的就行,以后有什么想法跟妈说,我和你爸永远支持你。”
“谢谢妈,我……”
“放心吧,你姐一家人昨天就回来了,家里都好,你大侄子等着你的红包呢。”
追求幸福的意义,我想很遥远吧。有多遥远呢,我也说不清楚,大概是站在山头也看不见家里的炊烟,看不见门前扫雪的父亲的身影,看不见穿着围裙的母亲。
那现在呢,我看见了,看得很清楚,就在我眼前,就在我的脑海里,不停的涌现,和篝火一样闪着金色的光。
张桐捂着王芮冰凉的手背,把所有的温暖从每个毛孔输送进女孩儿的掌心里。
“阿姨打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
“你哭了。”
王芮依偎在张桐的怀里,站在绒雪纷飞的楼顶上,安安静静。
“张桐,我想回家了。”
“这就是你的家。”
“我想我的爸妈了。”
“那我们明天就回去。”
“谢谢你。”
正月初八,山野里焕然一新。远处山腰依旧白雪皑皑,形同少女腰间的丝带一样飘逸。
天空湛蓝,河流透亮,空气中弥漫着阵阵清甜的味道。
大巴车又摇摇晃晃,出了村口,行驶在山路十八弯,蜿蜒起伏。
踏上熟悉的绿皮车,坐在靠窗的位置,那一缕炊烟渐渐消散在新绿的麦田里。
“嘿,女人,新年快乐!我下午就能到西市了。”
“我和我的猪晚上才能到。”
“咹?猪?”
“啧啧啧,过个新年就是不一样,这称呼都改了,你俩不会造了一窝小猪崽子吧,”
“过个新年,你还是没变,不积口德,难怪你平胸。”
“你有人滋润,当然前凸后翘,风度迷人,哪像我孤家寡人”
“好了好了,别贫嘴了,晚上我们老地方见。”
旁的张桐在纸上画着线条,勾勒出一男一女,背靠着背拉着手。
男人西装革履,女人婚纱漫地。
“芮芮,我给你讲个故事你想听吗?”
“你还能讲故事呢?狼外婆的故事还是七个小矮人的故事?”
“都不是。”
张桐展示着画纸,声情并茂。
“你看这个男人叫梧桐树,这个女人叫青鸾,青鸾是凤凰的别称。”
“哦哦哦……然后呢?”王芮眨巴着眼睛。”
“民间传说,上古时期,一对凤凰凤凰路过一个村庄,这里民风淳朴,环境优美,两只凤凰决定定居在这里……”
“喂喂喂,讲故事呢,怎么睡着了。”
王芮搓了搓脸颊,嘿嘿一笑。
“你讲的太慢了,我讲给你听。”
“凤栖梧桐,忠贞不渝,背叛爱情,不得好死。”
张桐听完一阵无语的表情,竖起大拇指,“佩服!佩服!”
火车疾驰在北方的寒风中,一路奔向西市。
夜里八点平安抵达,李雪在站台外东张西望,寻找着两人的身影。
一个男人的身影闯进了她的视野,那是她永远无法忘记的身影。男人旁边是一位身材丰满的女人,双腿修长,精致的容装焕发着诱人的气质。
“林赫!你站住!”李雪怒吼道。
声音穿透人群,整个车站都能听见一般。
男人怔在原地,缓缓转过身子,扫视着人群。
“林赫!渣男!”
声音再次传来,男人终于看见了。但又不敢直视,低着头拉着女人向前走着。
李雪想要冲进站台,被安保人员一次次拦了下来。“林赫!你站住!你给我说清楚!”
男人没有回头,加快了脚步。李雪趁安保人员不注意,冲进站台,冲开人群,飞奔跑向男人。
一把扯住男人的衣服,响亮的耳光甩在男人脸上。
众人纷纷站住了脚步,议论纷纷。安保人员跑过来,拉着李雪就往外走。李雪不停的挣脱着。
“为什么?你个渣男!垃圾!”
男人摸了摸滚烫的脸,邪魅一笑。
“为什么?你说为什么!你个疯女人,要身材没身材,要容貌没容貌,脾气又臭又硬,跟你在一起嫌丢人现眼!”
“不是这样的,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说过你会爱我一辈子的!”
李雪绝望地瘫坐在地上,头发凌乱,憔悴的面孔上滚落下冰凉的泪珠。
“人是会变的,你懂吗?你当然不懂,那五年我一点都不爱你。”
男人说完,转身离开了车站。
李雪头顶一阵晴天霹雳,击碎了那颗原本冰冷的心脏,被彻底杀死的信念再次跌入黑暗的空洞中去。
整个人完全疯狂起来,被抽走灵魂的肢体,在寒冬里像一株颓败的野草一样,任由风刀肆虐。
视野逐渐模糊起来,耳边的声音也模糊起来。
“快打120!这有人晕倒了!”
“李雪!醒醒!雪!醒醒!”
在医院的病床上,李雪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见少年牵着自己的手,在田野,在山间,在河边无拘无束地奔跑。
折下柳条编制成一顶帽子,周围插满了各种花朵,坐在海边的秋千上,男人推动秋千,一起看着天际边夕阳余晖里的海浪,那是金色的海浪,通往幸福彼岸的海浪。
诉说着真挚的情话,女孩儿羞红了脸颊,柔情似水的眼神紧紧盯着男人,一刻也不曾离开。
他们相拥,他们热吻,他们坦诚相见。在深夜里,看着满天繁星,憧憬10年后,20年后,50年后的时光。
两位满头华发的老人坐在海边的秋千上,脚下是温热的沙砾,海水不停地冲刷着。
“老伴儿呀,下辈子,我还给你推秋千,带你看金色的海浪。”
一周后,刚好是元宵节。王芮接李雪出院,一路上什么话也没说,就这样静静地坐车,穿街越巷回到出租屋。
“我们回来了。”
“快洗洗,马上开饭了。”
“李雪,你要不先……”
一个破碎的的背影走进房间,门轻轻的关上了。
那扇门的后面像是黑洞一样,没有尽头,没有感情,只有一位心脏停止跳动的女人。从深渊坠入深渊。
那个死寂的下午一直延续到深夜,门终于开了。
王芮跑过去紧紧抱着李雪那单薄身子,捂着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脏,轻抚着她,让她再次跳动起来。
“芮芮,我们去吃火锅吧。”李雪很平静的说道。
平静得让人不寒而栗,平静得让人无比心痛。
“好,我们这就走。”
“张桐,拿衣服出门。”
那个熟悉的巷子,那个熟悉的门店,还有那张熟悉的桌子和味道。
一切都没有改变,一切只是变得苦涩,苦涩得让人窒息。
即使拼命挣扎,永远无法逃出那苦涩的泥淖。越挣扎,身子陷入的越深,它终会将我们埋葬,侵入我们每个细胞里,连呼吸都是痛苦的感觉。
“阿姨,新年快乐!”
“哟!你们仨来了,新年快乐!”
“还是老样子?”
“对,老样子,外加一箱啤酒。”
老板娘转身瞅了瞅李雪,只是微微一笑。一个女人看懂了另一个女人的痛苦和心酸。
“干杯!新年新气象,新年行好运。”
李雪一口气喝了一大杯,酒精刺激着喉咙,麻痹着每条神经。
一杯接着一杯,一箱接着一箱,从深夜到凌晨,从晴空万里到漫天大雪,从高朋满座到只剩下三人。
“芮芮,我这辈子再也不相信任何男人,再也不相信……”
李雪趴在张桐的后背上,嘴里含糊其辞。
“我算是懂了,什么叫醉汉重千斤。”
“好好看路,背着美女你还不乐意。”
“那要看什么样的美女,比如你这样的美女,我能背一辈子。”
“油腔滑调!”
从那冰封的湖面,到深夜的巷子里,席卷枯草的的寒风又席卷着孤寂的巷子,钻进了那血肉模糊的伤疤里,摧毁了一副本就伤痕累累的躯体。
次日天明,王芮突然惊醒,连忙翻起身跑出房间。
客厅里一尘不染,几净窗明。厨房的锅里咕噜噜翻滚着。
“你起来了,张桐呢?”
“嗯,他回去了。”
“看样子他无福享受我的厨艺了。”
仅一夜之隔,眼前的女人判若两人。像第一次遇见的那个少女般,收拾的一丝不苟,穿着去年给她买的那件睡衣。尽管脸上略显疲惫,总归是有些生命的气息。
“雪,你……”
“女人该吃饭了,吃完饭好好上班,下午我请你看电影呀。”
“嗯!好!”
那场两小时的电影叫做《埋葬爱情的冬季》
王芮哭得稀里哗啦,李雪一脸嫌弃抱着她。
“女人!怎么回事呢!我都没哭,你还矫情起来。”
“你不懂,我想起了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