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尽在网中
西陆区东华巷，那是王聪的第一个家。
武成靖娓娓道来，“七岁之前，你随黎芮住在东华巷。黎芮极少工作，你们衣食无忧，所以，我总觉得，有人在养着你们。我又查到你的所有身体记录都有造假的痕迹……”
王聪微微一怔，“造假？”
“很高明的造假，dna，血液样品……不同年龄段的身体记录，或多或少都被篡改过。王聪，有人在保护你的身份。我甚至怀疑，也许你和黎芮是有血缘关系的，你的父亲，也许是王梵客！”
王聪目瞪口呆，“怎么可能？！他们……他们……”
他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武成靖苦笑道：“别以为我异想天开。因为我查过，你从福利院里领养的记录也是假的。也许黎芮是为了保护你，所以才造假。我一度非常相信这个猜测，直到……直到另一个发现。”
王聪死死盯着他，又有什么发现？
武成靖幽幽一叹，“你们在东华巷的时候，有个年轻男人经常去拜访你家。你们的老邻居虽然已经不记得那人长相，但很肯定那是个年轻男子，似乎还很英俊，和你、和你母亲，都很相熟。”
王聪喃喃地说：“你的意思是……”
“老邻居一直以为那年轻男子便是男主人，常年出海在外……”
“武先生，你觉得，那年轻男人……和我有关？”
武成靖沉默片刻，缓缓点头，“以黎芮的处事习惯，她不会容许外人和自己，和你，有这种亲近的关系。那个年轻男人必然和你们有某种特别的关系。那人自然不可能是王梵客。所以，我之前关于你和王梵客的猜想便作废了。”
王聪心跳得厉害，“武先生，你找到了那个年轻男人吗？”
武成靖摇了摇头，“十四年太久了。你真的……一点儿记忆也没有了吗？”
王聪摇了摇头，“若不是你说，我连东华巷都不记得，更别提当时见过的人。”
他当然不知道，黎芮请李青崖亲自出手，令他的身体陷入沉睡，也顺便将他本已稀薄的童年记忆彻底磨灭！
“武先生，那个年轻男人，我以后再慢慢找。这次核区之行，无非是一些怎样被人追杀，又是怎样逃命之类的经历。能活下来，多半是靠着别人的帮助和运气，我的故事其实不值一提。”
“但这一路上，我听到了另一个故事。因为很多人的含冤而死，几个幸存下来的人花了二十二年寻找真相的故事。尽管他们最终都没能找到真相，反倒赔了性命，我依然很喜欢这个故事。你要听听吗？”
年轻人的眼睛里有某种闪闪发光的东西，清澈见底。武成靖柔声说：“请讲，我这个人最喜欢故事了。”
北库区安立路北侧，占地两万平方米的乐天旗舰酒店是东方市最顶级的酒店之一，也是这一次庆典的指定贵宾接待酒店。
在五层的一间相当朴素的客房里，不明ai事务处的王处长见到了一个年约七十的老妇人。她正是在祁阳和赵桐见过面的遗留区‘蓝白旗帜’组织领袖之一，金夫人。她接受了联邦庆典的邀请，今天上午刚到东方市。
雍容老人慢悠悠的给处长泡了一杯绿茶，“秦山今年出的新茶，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欢。”
眼前的这个老人是遗留区最有权力的人类之一，处长即便是ai事务局的高层，也不敢失了礼数。默默喝了一口，处长偷偷咋舌，心想这茶可真够苦的。
对面的老人看在眼里，“的确很苦，对不对？在秦山喝的时候，觉得先苦后甜，余味悠长；在东方市喝，却感觉苦得受不了。仔细想想，多半是因为换了地方的缘故。这里太甜了，甜得发腻，习惯了这里的甜味，再喝什么都是苦的。”
整座安全城都散发着一股甜味儿，甜得腻歪。
处长无视金夫人的嘲讽，“您不妨在这儿多待一阵子，待久了，也许就适应这种味道了。”
老人笑着摇了摇头，“年纪大了，习惯了喝苦的，懒得再花时间换口味了。我们是人类，不像机器人那样拥有长久的生命。在有限的时间里，我可不愿意迁就别人啦！”
处长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您喜欢什么，当然由您自己决定。说到机器人……听说，前些日子，您有几台机甲去过秦山以北？不知道有没有发现机器人的痕迹？”
金夫人似笑非笑，“机器人？不，我们可不敢去招惹机器人。机甲去秦山以北，是因为联邦的部队在那儿出没，所以，我们派了四台机甲侦查和保护。联邦军队这次在秦山的行动，口碑可不算好。机动部队去的时候麻烦不断，回程时却很安分。我们派去的机甲显然起到了良好的效果，不是吗？”
处长有些尴尬，“这次行动，军事局向我们做了例行通报。这次给遗留区民众造成的损失，我们会居中协调，敦促联邦处理。”
金夫人笑了笑，“劳你费心了。处长可还有其它事情？”
若是没有事情，就别来打扰老人的休息嘛！
“机动部队回程时，跟在附近的不是四台机甲，”处长倒是赖定不走了，“是三台。另一台机甲没有跟着机动部队，而是继续向北，去了春柳江。不知……贵方可是在那里有什么发现？”
老人摇了摇头，一脸茫然，“有这回事吗？我倒是不太清楚。不过，我猜他没什么发现，如果有，我该有印象才对。”
什么都没发现吗？
春柳江边可是发生了一起大战。‘青鸟’无法在战场久留，没能发现赵桐的尸体，‘蓝白旗帜’的机甲难道毫无发现吗？
‘蓝白旗帜’的机甲去春柳江，到底是无意义的举动，还是怀着某个目的呢？
可惜，在这个老人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对方是一只深沉的老狐狸，谁也别想从她这儿占到便宜。处长有些后悔。自己来这儿试探，也许是一步臭棋，会让对方发现自己的本意。
自己终究还是做不到冷酷无情啊！
对自己而言，赵桐早已不是一个简单的研究对象，不单单是‘进化’的一部分，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她看着赵桐不断成长，不断进化，终于成为了一个不逊于李青崖的人物！直到她遽然消失，处长才意识到，对方已经成为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某种意义上，舍弃她，就是舍弃自己。
她抱着一丝侥幸，想要从金夫人这儿打听一点点消息。也许是发现了尸体，也许没发现尸体，怎么都好。
她需要一个答案。
但她偏偏得不到答案。
老人耐心等待处长的眼神渐渐恢复清明，这才缓缓问道：“怎么，春柳江有什么吗？”
“我们的机甲在那儿发现了战斗的痕迹，”处长不再拐弯抹角，“能不能将贵组织在春柳江拍下的全息录像发给我方一份？”
老人笑着点点头。
脸色阴郁的处长离开之后，金夫人收起了笑容。滚烫的茶水上方飘着淡淡的水雾，老人盯着水雾，若有所思。一个随从推门而入，“夫人，您有什么吩咐？”
“启用专线联系。”
随从在窗边的书桌旁坐下，启动网络，设置线路密码保护。几分钟后，他向老夫人竖起大拇指。
虚拟画面出现了一个马尾辫姑娘的面容，她看起来在一辆车内。
金夫人仔细端详半晌，“你恢复得很好。”
“因为我是我。”
“不错，因为你是你。”
即便面前的马尾辫女孩戴着黑色口罩，她的眼神依旧令人一眼难忘，她正是赵桐！
尽管‘艾瑞尔
’认为她活下来的几率不超过千分之一，她依旧抓住这可怜的几率活了下来！
不仅活了下来，她还回到了东方安全城！
老妇人喃喃地说：“现在的你，和李青崖几乎是一个模子造出来的。”
自少时第一次见到老师，赵桐便以她为目标，亦步亦趋。李青崖的样子，就是赵桐想要成为的样子。要是在两个月前听到这句话，赵桐会很开心。此刻听金夫人说起，她却觉得有些苦涩。
她是极聪明的人，一旦知道李青崖死于一群人类所驾驶的机甲之手，自己又被‘青鸟’偷袭，她哪能不明白：自己如今的遭遇，恐怕正是源于自己太‘像’老师的缘故！
她的声音略显不快，“有事情？。”
金夫人笑笑，“有一个人来打听你的下落。”
赵桐脸色微变，“处长？”
“聪明。她想要找到你。她是个很执着的人，就算找不到活人，也得见到尸体才行。当然，我没有告诉她任何事情，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什么也没告诉我。”
赵桐冷冷的说：“我们约定过不谈这件事情。”
金夫人慢悠悠喝了口茶，“当然，在祁阳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曾以为你必死无疑。你没死，其实我是很高兴的。高兴就好，其他的事情，我何必在意？”
赵桐沉默片刻，终于忍不住问道：“老师的死，你知道多少？”
金夫人幽幽一叹，“你追着李青崖的步伐追赶她，想要变成第二个李青崖。联邦连第一个李青崖都容不下，哪能容下第二个呢？”
赵桐的脸色变了变，喃喃地说：“我就知道……是联邦杀了老师。除了它们，没有人能鼓动十一架a级机甲联手……”
赵桐撇过脸去，是了，我一直往前走，一直变强，终究会和老师迎来相同的命运！
春柳江畔，赵桐本该死的。观察者沉睡之后，外围的护卫机器人会自动攻击所有进入警戒范围的人类，所以，它们对赵桐这位被观察者故意放出来的人类也丝毫没有手软；而‘青鸟’的偷袭更是意料之外的重大打击。
换了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只有死路一条。
赵桐之所以没死，是因为做对了三件事情：她的那一发电磁弹；她之前没有杀死林强；以及，那剩下的半颗新晶！
‘青鸟’锁定赵桐时，她的位置尚在‘追击者’附近。赵桐最后那一记电磁弹的发射点却在‘追击者’数十米之外，于是‘青鸟’随后的攻击都调整了方向，打偏了。
赵桐躲到‘追击者’身旁时，后者右臂笔直向下，在地面轰出一个五米深的小洞。赵桐直接跳进了洞里，被泥土和‘追击者’活埋！
剩下的那半颗新晶在高温中融化成黄色液体，在赵桐身上流淌，不仅洗去了她全力施展时渗出的污血，还提供了一种古怪的生命力，将她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
燃烧的‘追击者’严重干扰了‘青鸟’的电磁探测；厚厚的泥土将赵桐的热感反应降到无限趋近于零。‘青鸟’等待一段时间后确认附近没有了生命特征，不敢和附近的机器人纠缠，快速离开。
而赵桐从泥土里钻出来时，已是奄奄一息。身边除了燃烧殆尽的‘追击者’和大片大片被烧得焦黑的荒草，再无其他。
再后来，她便看见了前来观察战场的‘蓝白旗帜’机甲。
‘青鸟’的偷袭把赵桐打懵了！赵桐不顾一切的想要知道答案！她没敢告诉金夫人任何事情，只要求对方视她的存在为绝密，借用‘蓝白组织’参加庆典的便利，将她偷运进东方安全城。
这么多不合理的要求，金夫人居然一口应承。
金夫人竟然猜到了要杀死自己的是联邦，是自己的上司，是ai事务局……
老妇人柔声说：“知道了敌人是谁，为什么还要回来呢？你做不了什么的。”
赵桐摇了摇头，“我自有打算，老夫人，欠你的这个人情，将来我会还给你。”
金夫人笑着摇头：“能让我看看你的手吗？”
赵桐的手掌白净无瑕，手指修长有力，粗细匀称，一点儿也看不出这双手蕴藏着巨大的破坏力，倒像是一双钢琴家的手，随时可以创造美妙的音乐。很多人都会称赞和羡慕这样的双手，但金夫人却只是摇头叹息。
“我看过一模一样的手，很好看的手。”
赵桐微微一怔，没有说话。
“大约六十五年前，那是战争最激烈的时候，人类节节败退。当时我住在北方的一座小城，从前线出现机器人到城市失陷，只有短短的三天时间。除了一些有钱人和政府官员，绝大多数平民都没能撤走。那时的我才不在乎打仗的事情呢，照样溜到街上玩耍。那时，我第一次见到战斗机器人。”
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令金夫人有些伤感，“战斗机器人不伤害平民，所有愿意离开的人类，它们都会妥善的送走。反正，我觉得他们来了，和没来之前也没什么区别。但我父母还是决定去南方的人类城市。”
“走的时候，是一个战斗机器人拉着我的手，抱我上火车。当时，我还是个八岁的小女孩，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但我一直记得那双手。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那么好看的手。直到后来见到李青崖，见到你。”
赵桐微微一震，不自觉的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她原本有些厌烦老人的啰嗦，可这时却迫不及待的想听她说下去。
“和那个机器人一样，你们的手同样完美无瑕，同样蕴藏巨大的力量，可是……也同样的冰冷。我不喜欢那种冰冷，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是有血有肉有温度的动物，不是机器。所以，我虽然一直记得那双手，但我从不羡慕，从不。可我不敢跟其他人这么说。”
老人笑了笑，“等到长大了，我才明白这其中一个简单的道理：动物并不是一个贬义词，血肉之躯不是弱点。我不喜欢那双完美的手并不是一件错事。人不用羡慕机器，更不用羡慕机器人。”
赵桐冷冷地说：“老师和我并不是机器人。”
“我知道，你们当然是人。可你们拥有战斗机器人才能拥有的力量！李青崖和你……太与众不同了，明白吗？”
赵桐不由皱眉，“与众不同，就该死吗？！”
金夫人微微摇头，“当然不是。要么，你们得让更多的人与众不同；要么，得想办法让普通人接受你们的与众不同。只有这样，才能改变人们的成见。杀人是机器人的办法，解决不了你的问题。人是情感动物，不是做算术题。”
赵桐默然，金夫人想让自己罢手……真好笑！我连该找谁动手都还不知道呢！
片刻沉默之后，赵桐忽然说：“一个问题。”
“请讲。”
“听说蓝白旗帜和‘真实的人类’关系不浅。‘鹰隼’的身份，你可知道？”
老妇人缓缓摇头，“行动部三巨头之一？我对他们的了解，可远远到不了这么具体的程度。你问得很突然，如果时间来得及，我可以让人去问问。”
“算了，来不及了。”
老妇人看得见赵桐眼中的杀意，她犹豫片刻，“能不能问问……你在哪儿？”
“我正在一条乱糟糟的巷子里，盯着一间半地下室。”
“然后？”
“然后我会找到‘鹰隼’。找到他之后，我再决定要不要在东方大开杀戒，给联邦庆典增光添彩。”
老妇人眨了眨眼，颇为狡黠，“如果你有了决定，告诉我，我来决定是掉头回家，还是带上你一起掉头回家。
”
不等赵桐开口，她中断了通讯。
临近十点，王聪跟在武成靖身后七拐八绕，钻进了一条无人的小巷，然后走进了临街的一个半地下室。
“我的一个备用安全屋，没在局里备案过，应该不会有人找上门来。”武成靖拉开内墙上挂着的窗帘，露出整面墙的武器和装备，“赶紧换上。”
王聪的柔性护甲还是老早之前从朱老二那儿讹来的那套，早已伤痕累累，闻言马上动手。武成靖则登录全球网络，不知道在找些什么。
王聪突然觉得不妥，“咱们没法这么全副武装的出门呀！”
“平时不行，今晚可以，”武成靖扔给王聪一件衣服，是警局特别行动处的马甲，“今晚零点，庆典就开始了。大部分的警察都要走上街头维持秩序，一些重要地点都是特别行动处的人。我们伪装成特别行动处的警察再合适不过。这儿的装备也全是特别行动处常用的。”
王聪赶紧把马甲套上，“我的故事讲完了，你的呢？”
“我？”
“你为什么会被ai事务局关起来？为什么有一个完全独立的安全屋？为什么你要继续独自行动？内鬼是谁？‘鹰隼’到底是什么？”
这么多问题，武成靖一时都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他幽幽一叹，“你讲了一个很动人的故事，我已经明白了围绕着那张能量控制卡和智能交换芯片的来龙去脉。至于我的故事……反倒是不值一提。你只需要知道，我们非得抓住这个‘鹰隼’不可。”
王聪摇了摇头，“你说‘鹰隼’是杀了黎芮的凶手，可有什么证据吗？”
武成靖淡淡地说：“‘鹰隼’去过黎芮的第二住所寻找能量控制卡，利用和杀了刘冬冬，我敢确定，他就是‘真实的人类’负责东方安全城内行动的人！何况黎芮绝不是庸手，除了‘鹰隼’，其他人恐怕没本事让黎芮‘意外’死亡。”
“而且，‘鹰隼’一定和局里的内鬼联系极深。今晚这些人想杀我，更加让我确定，我怀疑的方向肯定没错！找到找到鹰隼，自然就能那个内鬼！”
王聪微微一怔，“你怀疑的方向是？”
“是一个假的方向。是刘冬冬、钟陌、还有我合演的一出戏。”武成靖冲王聪笑了笑，“刘冬冬骗鹰隼说交易所的某个储物柜里藏着东西。虽然我知道，那个储物柜里什么都没有，但鹰隼可不会这么觉得！”
“他一定知道我已经逃出了小岛，也知道我一定会去交易所。所以，我们要去交易所和他面对面！”
武成靖打开个人助手，弹出交易所的一则通知。
联邦五十周年庆典在即，为了配合庆典的进行，交易所不仅休业三天，还将进行一次全方位的安检。因此，所有的个人储物柜和保险柜都必须清空，请客人们尽快前来办理手续。截止日期是今天晚上十二点。十二点之后，安检开始。如果届时还有锁死的储物柜，交易所有权违背《秘密保护条例》，强行打开储物柜！
这则通知是七天前发出来的。
小警察钟陌失去了搭档，身受重伤，被ai事务局关起来。他选择了装傻，让自己变成一个傻子，只有这样，他才能顶住一次又一次的审讯。
他演得太像了，以至于人工智能差点儿都被他骗过去。但还是人类更擅长琢磨人心，有人发现了钟陌的伪装！于是，在坚持了数天之后，钟陌还是在吐真剂的影响下说了真话。
钟陌虽然失败了，但他的极力掩饰更加让那个内鬼坚信储物柜里有重要的证据！
今晚，是鹰隼去搜寻储物柜的最佳时机！
刘冬冬灵机一动设下的套，被钟陌误打误撞做成了。
只要武成靖还有一口气在，就得去做这个收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