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须看冰雪凌高节,何必风埃运苦心(2)
听轩阁中,聚集了不少的文人,大多数是收到了黄文甫的召集,于此地以文会友,舒展雅兴。
不过,也有许多江湖上的英雄豪杰,也慕名而来,都想要一睹黄文甫的真容,知道他是前朝大儒,这一次将听轩阁的风波推到最高潮,到底是在酝酿些什么呢?
黄文甫早早地起来,来到了听轩阁,见此处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面色淡然依旧,走进屋子之中。
地板之上,依旧还有着那一日孟子思鲜血留下的殷红。当黄文甫再次向下望去之时,再度感怀伤嗟,心里一阵绞痛。
朋友,我也很快就要奔赴你而去了。
“雪卿兄,早啊。”
不远处,传来了一个声音,黄文甫循声望去,看见了来者,面上露出了笑意:“原来是焉继兄。”
来人,乃是一名年约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身材消瘦,衣着是儒雅打扮,却有一股子侠客气质,正是孟子思与黄文甫的挚友,秋承,字焉继。
“雪卿兄今日果真是又来了,咱们的诗会,越办越好了啊。”
秋承走近,拱手说道,眼中满是羡慕之色。
黄文甫淡然微笑:“若是承兄愿意参加,其佳作定能令在座的各位叹服。”
“哈哈,雪卿兄说笑了。我的歪诗陋文,怎能称得上是佳作。”秋承谦虚地笑了笑,轻轻摆了摆手,随后向外看去,目光有些变化。
“怎的江湖上的侠客,也来到我们听轩阁这里凑热闹?”
黄文甫听到了秋承的质疑,也只是淡定地笑了笑,不动声色地走到一个位子旁坐下,缓缓道:“让他们来吧。”
“那官府岂不是……”
秋承转过头,看向黄文甫,见其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眉头微微一皱,再看向地板上的那一抹殷红之色,心里有所警觉。
“雪卿兄,你真的已经想好了?”
闻言,黄文甫轻轻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负手而立。
“走吧,他们估计已经等久了。”
秋承望向黄文甫的背影,不禁有些唏嘘,看来,雪卿兄是真的想要像他词中说的一样,去“抵死采芳兰”了。
秋承跟着黄文甫出了听轩阁,见外面摆着的几十张桌椅,已经坐满了人,黄文甫径直来到最前方,坐了下来。
“这几日诗会,办的十分顺利。我希望接下来大家也是一样,畅所欲言,不要害怕。若是你实在顾虑,觉得这能写,这不能写,可以交给我来私密处理。接下来,诗会即将开始,大家可以一展笔墨了。”
随着黄文甫话音落地,一众读书人纷纷掏出了纸笔来,开始蘸墨,跃跃欲试。
黄文甫看向了秋承,笑了笑,想为其振一振名声,便扬声道:“我这位兄弟,诗作也是极佳。真乃麟笔凤章,可以让他来为大家做个定场诗,来为咱们的诗会主题定个调子,怎么样?”
秋承一惊,没想到黄文甫这小子在这里等着他呢,不禁心中暗笑,连忙谦虚地拱了拱手,道:“我算得上什么麟笔凤章啊,只能是抛砖引玉,我相信,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期
待大家的瑰丽文章!”
“既然让我定一个主题,那便是……归隐吧。”
闻言,黄文甫笑了笑,点了点头,细细地琢磨:“嗯嗯,不错。归隐,是个高尚情结,也是如今中州所追求的精神浪漫。归隐情结,又可引申为桃花源情结。方今之世,人心浮躁,谁不想觅得一处桃花源啊?哈哈,就决定为‘归隐’了。”
秋承提起笔来,思索了一阵子后,便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起来,一气呵成。
写罢,递给了黄文甫。
黄文甫抬起纸,眼前一亮,点了点头,随后逐字念道:“诙隐歌。
我本生劫湖海客,过眼斑驳归陈迹。
天心飘摇若待人,何堪寄身悲行役。
应劝先生心莫朽,前尘漠漠成乌有。
三千世界惟身幻,且复归元回阳九。
学支遁,访谢公,壮游名山道未穷。
仙家元非人间似,寻来不过两境空。
潇洒流云天地外,微茫虚落有无中。
君不见兰成老去傍江关,生理只馀觅大还。
白首太玄谁同我,遨逸三江咫尺间。
终无高才筹神助,未有劲节破天悭。
痴儿笑杀东方朔,真隐何由列朝班。”
读毕,黄文甫大受感慨,震声赞叹:“好,好啊!不愧是焉继兄。”
台下有些文人对此有所共鸣,纷纷都鼓起掌来,一时间掌声雷动。
“实在是过奖,这算不得好的,我想,还请看下面,大家的续作。”秋承见大家都捧场鼓起了掌,连忙拱了拱手,笑着看向台下众人。
“老师……我是你十几年前的学生,我为您写了一首诗,能给您看看吗?”
黄文甫抬起头来,说话的人是一位刚刚长大成人的少年,还有一丝未脱的稚气。这人是他的学生,也就是说十几年前,他才不过是六七岁而已。
“当然可以,没想到你都长得这么大了。好好生活下去。”黄文甫见到自己的学生后,竟茫然有些泪意,不知今夕究竟是何年。
遥想当初,自己也是受过皇帝礼遇的读书人。可是如今,他与皇制站在了对立面上。世道苍凉,人心翻覆,这是任谁也无法想象的。
同时,他也有一丝欣慰,只要自己能将道传下去,那便不算太晚。
只听那孩子缓缓道:“寄恩师十韵。
功名非吾属,集枯熬光景。
忆昔少年时,怒马意驰骋。
隐士尚食蕨,客子终饮颍。
形骸即已吊,衣容常不整。
清辉伴潦倒,昏烛慰清冷。
劳肺常顿咳,日夜如在梗。
登川写云书,对月画水饼。
苦困待日销,幽愤何时省。
大寰无歧路,怛怛竟愁永。
念往一何悲,诉此还慏悜。”
黄文甫将其完整地听完后,心情有些沉重,再看向这孩子的精神面貌并不是很好,身体也是很差。长得面黄肌瘦、身体单薄、目光呆滞,让人看起来就心生爱怜。
没想到自己的学生,如今到了成人之际,居然还过得这般落魄。
“老师记下了,一定会终生记得的。你要坚持下去。一定要记得,无论
到什么时候,都不能放弃生活。这个世界,还有许多爱你的人,你也要去爱万万人。”
黄文甫轻轻地抚摸着孩子的脸蛋,露出一丝真挚的微笑。
那孩子乖巧地点了点头,看向黄文甫,语气极为认真:“老师,也要和我一样!”
黄文甫一怔,想起后半生,自己还有什么可托付的呢?他兀自笑了笑,点头答应:“老师会的。”
将那孩子嘱咐好后,这边的文士大多将自己的诗作放了上来,一时间气氛和洽,文风盎然。
吟得尽兴,几人便开始饮起了酒,推杯换盏之际,有人向黄文甫提议:
“雪卿兄,我觉得,我们可以在这样的环境下,来一场联句,一人先来写一句诗,我们几人轮流来填。怎么样?”
“哈哈哈,是个好主意!”马上有人开始应和道。
黄文甫点了点头,笑道:“这是一个不错的提议,那谁先来提笔写下第一句?写不出的人,可要罚酒。”
秋承咧开嘴角,走上前来,自告奋勇:“雪卿兄,我先来吧。”
“好!”
秋承提笔便在纸上写下了诗的第一联:
“路远梦魂疲,州县望处悲。”
随即便有人接着来了下一句:“孤槎还乘日,万里来凭危。”
秋承看到这一联,忍不住笑着点头道:“不错,看到我的诗文格式,见不是律诗后,笔风便飘逸了不少。不过,这一联也在无形之中成了对仗。秒啊。”
那人听了秋承的赞誉后,不好意思地拱了拱手,谦虚道:“焉继兄过誉了。”
“真意留玄酒,壮心悬朱旗。”
“芰荷飞蓬后,直节更不移。”
“知余久低徊,中道何时开。”
黄文甫见此处的韵部从上平四支转换到了上平十灰,眼神一异,他笑了笑道:“此处转韵是不错,不过尾韵的情绪力度还是不够,这韵转的很是跳脱啊。”
被点到的文人挠了挠头,笑道:“在下学艺不精,还请黄先生见谅。”
“没事,接下来到我了?应该是吧?”黄文甫向一旁的秋承询问。
秋承点了点头,黄文甫便将笔放在墨中临了临,提笔写了下一联:
“燕台俱已矣,吴门更悲哉。”
秋承感觉到这一联值得推敲,饶有兴趣道:“这一联选用典故,开始积攒情绪,为下一处转韵做铺垫,不错!”
紧接着,又是三联续作。
“江汉云涯路,薜萝浊酒杯。”
“缅想丽人影,犹怜雄剑灰。”
“病眼犹独困,愁肠自相摧。”
这一联之后,被传到要作续联的人被难住了,他摇了摇头,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我自罚一杯。”
“荒迹成永别,劳劳竟终灭。”
秋承提笔接上,黄文甫看后,大笑道:“好一个劳劳竟终灭!
这一联采用仄韵,语气拗怒急促,更能抒发出最强烈的情绪。”
“常忘天地闭,久系肝心裂。”
黄文甫见那书生接过联句后,笑着提起笔来,道:“这一联,我来将其续作吧。”
“或进染尘壒,或退餐冰雪。”
秋承目
光一滞,看到这一联后,他沉默了。若说这么多人,写了这么半天,还没论出一个主题的话,那么这一联则是点睛之笔。这一联便是这首诗的诗眼,是全诗的关键。
人生在世,要不就是入世,成为尘俗的一部分,含光混世,将自己浑身都染了污泥,从而自己不再是自己;要么则是避世,远离纷繁,甘愿餐冰饮雪,保持自己高洁的志向,直至灭亡。
“好啊,餐冰雪。雪卿兄,好笔力!”
对此,黄文甫只是笑笑,看向接下来几人的联句。
“祇今天泽远,轻獧不思返。”
“仙寰梦一场,归林应未晚。”
“琴心三叠罢,能慰幽人稳。”
秋承提起笔来,将这首诗落于尾声:
“不似诗宰相,逢君忍高遯。”
黄文甫将这碎片化的联句放在一起,整理好顺序收集起来,这时,秋承在一旁边思索边问道:“这诗,起什么名字为好呢?”
黄文甫不假思索地笑了笑:“此诗格调前部分为悲,后部分为愤。因悲生愤,愤而愈悲。从开始的凭危起兴,到最后一句‘不似诗宰相’的牢骚,已经生出了一种对尘世厌弃般的孤愤。就命名为,《悲愤诗》吧。”
“好,悲愤,真是痛快!雪卿兄,就听你的!”秋承也是大笑道。
在暗处观察的风云会众人,目睹了这一幕。
荆天听着看着这些人写出的文辞,不禁有些神往:“饮酒赋诗,真是潇洒。人生若能如此,定是一大极乐了。”
明玉安在一旁半开玩笑半是认真道:“哈哈,在九云山上,你我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怎么,你想念了?”
荆天与明玉安那促狭的眸子相对,随后一闪而过,干笑几声,不再看他。而旁边的李清音也是笑着应和:“没错,这些人颇具文采,和这样的人相处,可比江湖上的勾心斗角要轻松太多了。”
李清音望向黄文甫,又继续道:“那位大儒,更是清雅孤傲,若能与他相交,可以清心濯魄矣。”
“有那么神吗?”明玉安这时煞风景地来了一句。
荆天和李清音都没有回复明玉安的话,只是静静地看向那些人继续吟诗作对,热闹非常。
然而,就在这时,一些官兵打扮的人闯到了此处,踢翻了不少桌椅,拿出腰间别着的武器,舞刀弄枪地指着在场的读书人,神态颐指气使。
“别动,都给我停下,坐下!老实点!”
“再动一下一刀砍了你们!”
黄文甫听着这些官兵说的话,面色一凝,看向远处来了一个年轻的校尉,心里又是一沉。
这些人来到这里干什么?
秋承和余下的读书人也都未动,只是紧紧地盯着那校尉看。
校尉步伐轻缓而又沉重,一步一步,紧扣着众人的心弦。秋承暗自吞了一口唾沫,捏了一把汗。
“听有人说,你们在这里聚众,意要颠覆朝政,作谋反文章。是真的吗?”
那校尉声音一落,眼神眯成一道缝隙,环视一周,随后落在了黄文甫的身上,轻轻笑了笑。
秋承心口
一紧,这校尉,到底是闻风而来。好在今日写的文章,没什么太过出格的东西,只是归隐避世一类,虽在朝廷的眼里是消极之物,不利于宣传。不过也不至于惹上杀身之祸。
想到这,秋承也松了一口气,脸上挤出一丝笑意,迎着那校尉走去。
“嗐,校尉大人,您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我们只是在这里举办诗会,广结诗友,如果我们有危害朝廷的事,哪能大张旗鼓呢?”
校尉看了秋承一眼,目光里的打量之意更甚,他反问道:“哦?真的没有?”
“真没有。”
秋承见校尉的目光有些凌厉,心里一虚,向后退了半步。
校尉点了点头,瞄到了黄文甫手里握着的一摞纸,笑了笑道:“好,有雅兴嘛,那便让我欣赏一下你们写下的诗文。”
说罢,校尉便去抓那些纸张,摸到后,黄文甫下意识地紧握,校尉嘴角扯了一下,稍一用力,便将那摞纸带了出来。
校尉从头到尾耐心地翻阅着,等到了最后一页,他指着上面的字,笑眯眯道:“不似诗宰相,逢君忍高遯。这是什么意思?”
“这……这。”
秋承顿时麻爪了,双手无处安放,冷汗直流,一时连字也吐不清楚。
坏了,这可是我写的。
让这校尉逮住了正着不成?
校尉见他们不吭声,将纸拍在了桌子上,手微微按压后一震,桌子明显出了裂痕。
校尉的声音变得高亢而又带着怒意:“你以为我没有文化吗?逢君忍高遯,也就是说,如今的圣上你们不满意,要全去隐居了不成?”
此话说罢,底下又是一片死寂。
校尉笑着点了点头,在原地踱步,双手负于背后:“来吧,站出来,让我看看你们到底谁想要隐居,我会替圣上成全了你的。”
校尉的骇人气场,给了底下的人十足的压迫感。黄文甫抬起头,和那校尉对视,气场竟不压于他。
秋承微微惊惧,刚想上前提醒黄文甫不要冲动,黄文甫便已起身,淡然笑道:“这诗的末句,是我写的。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校尉一讶,没想到黄文甫反将一军。按照黄文甫的话来讲,确实没问题。虽说纸上写着隐居,但是他们毕竟身子还在中州,也没离去,若因为这个就治罪,未免有些牵强。
不过,他们这帮人在这里聚集,宣传这些反动文章,本就是一大罪过。校尉内心有些欣喜,抓了这些读书人,可是大功一件,又能做不少的文章,可不能轻饶了这帮读书人。
“你问我有什么问题是么?问题可太大了。你可知道,当今圣上最听得,和最听不得的东西是什么吗?”
校尉上前一步,逼近了黄文甫,离他一步之遥。
“当然知道,听得颂歌媚文,听不得靡靡之音。”黄文甫道。
“那……你可知罪!”校尉指着他,笑道。
黄文甫昂首,面无惧色:“我有何罪!”
这可给校尉气坏了,他后退一步,咬牙切齿道:“好啊,反了你们了。你们,在场所有人,都不许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