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09】不能企定定俾人丙
街坊街里都似乎心照不宣,对纪年受伤避而不谈,也没再提七一汇演的事。大家见到她脸上堆起的笑容比以往更多了,时不时流露出殷殷的关切。
“年年啊,家里晒了梅菜,过来拿点给你阿妈回去蒸肉饼吃吧。”
“年年啊,来带岁岁上楼吃曲奇饼啊,蓝罐的呢。”
“年年啊,我这有三张仙踪林优惠券啊都没空去,学生妹不是都喜欢仙踪林?送你啦。”
……
大人们的小心翼翼却让纪年更难受了,她觉得自己仿佛被置于一个硕大的玻璃罩中,似乎被屏蔽保护着,却在越来越稀薄的空气中日渐窒息。
相反,青龙里19号小分队的口无遮拦插科打诨,却让她得以透口气。
“哇班长你个头有条疤,以后你催交作业更加显得‘恶屎棱登’[1]了!”
“纪年你是犯太岁吧,怎么走步路都能滚下楼梯?我同你去拜拜啦!”
“家姐你别夹虾仁,发物来哒对伤口不好,虾我帮你食你食白粥吧……”
“仙踪林优惠券你到底用不用啊,不用给我拿去卖啊,赚了钱请你食思乐冰!”
……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平静,那一日发生的事就这么被淹没在暑假的忙忙碌碌吵吵嚷嚷中,沉到海底。
可是纪年仍会时不时想起,那一晚她鼓起勇气问阿妈的那句话。
到底为什么不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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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阿妈为什么不离婚?”阿萍一直对纪强腹诽不已,对何美珍家的事也多少有些了解,可是听到纪年冷不丁这样问她,整理着龙凤褂的手还是忍不住猛地顿了一下,过了一会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埋头拨弄,“那你阿妈怎么说?”
”我觉得她讲话好自相矛盾……一时说她以前总觉得哪家夫妻不是磕磕碰碰一辈子,床头吵架床尾和;一时又说,不能再这样忍下去了。”纪年的伤口已经不用贴胶布了,厚刘海盖住眉骨,不拨开根本看不到疤痕。相对于街坊们的沉默和阿妈的躲避,似乎大大咧咧怼天怼地的阿萍更能给她答案。她停下手里算着的账,蹙着眉问:“萍姐,真的哪家都是这样的吗?”
真的家家都是阿爸成日不回家,成日拿光家里的钱,成日恨生仔[2],成日骂阿妈,成日……
至少在19号楼,她认识的小孩家里就不是这样的吧。
阿萍鼻子一皱,“嘁”了一声:“一辈子碰碰碰,那干脆去坐碰碰车好了干嘛要结这婚啊!再说了,那得看是不是两公婆都能去床尾……”
说到这,突然意识到面前的妹崽还未成年,阿萍连忙刹住车,指了指她额头:“咳咳……你头上的伤,是不是你阿爸打的?”
纪年愣了一下,阿萍是第一个如此直白问她的人。她没有否认,点了点头。
阿萍伸手过去拨开她眉前的额发,摇摇头:“阴公[3]咯……你阿爸下手可真狠啊。”
纪年抬起睫毛,哑着声问:“阿妈不离婚,是为了我们两姊妹吗?其实没必要的,我也可以帮忙撑起头家,我才不会介意别人怎么看我。”
阿萍看着眼前不过才十四岁的妹崽,觉得她身上背负了这个年龄不应该有的成熟,叹了口气:“你阿妈也是真不容易,忍这么多年……我想她不离婚,一个是不想你们两姐妹有个不完整的家;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在这囍帖街做事,意头好重要……”
纪年有点错愕,她从未想过这一层理由。
“人人来囍帖街置办东西,都希望喜喜庆庆圆圆满满有个好彩头。你也知道好多老人家有避讳,什么婚礼不能请离婚的人、离婚的人不能回娘家过年……诸多讲究,但一时又好难改变旧观念。如果你阿妈离婚,估计会影响客流同生意。你看看你楼上秀珠姨,她一个单亲妈妈提着个化妆箱接活,都好多时候被人婉拒的,好多守旧的人就是觉得‘唔老黎’[4],情愿找过别家……”
纪年知道“珍爱婚纱店”对于何美珍的重要性,不亚于她的第三个孩子。而且她一直对铺头位置从临街退到里巷耿耿于怀,总是想着哪天“钱景”变好就要把铺位重新搬回去。
“其实我也不知道她这样想到底是对还是不对,拖得一日是一日,拖得一年是一年,可能人这一辈子就是这么拖过去的。”阿萍摇摇头,又觉得自己今天话太多了,便收了声。
可纪年却像是这些日子以来好不容易抓到了一根稻草,誓要顺着往上爬:“萍姐,如果是你呢?”
“萍姐没读过大学文化不高,讲不出什么大道理。我只觉得你阿妈是你阿妈,你是你。她有她的人生决定,你有你的日子要过。如果是我……”阿萍将纪年的额发拨正,直直地看进她眼里,索性心一横说道:“忍什么都可以,但就是不能企定定俾人丙[5]。”
说罢,她又转身抱起多余的裙褂搬回小仓房去了。
纪年看着阿萍利索的背影,若有所思。她悄悄别过身去,从书包里掏出一张有点发皱的宣传单。
“布鲁斯拳馆夏日特惠:599十节课任选,三个月免费复训,包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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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秦国富第二次见到纪年,他抱着花臂盯着眼前的瘦高少女,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足足盯了1分钟。
她一双长腿蹬着洗得发旧的白布鞋,上面的鞋带却新簇簇的,有着不一样的白。小麦肤色的脸颊微微凹陷,下巴尖尖,两周不见,倒好像比之前更瘦削了。头发似乎是耳后剪短了一些,刘海倒是遮住双眉,眼睛却一如之前的清亮,黑黢黢的眼仁像是颗围棋黑子,沉稳的神色下却暗藏进攻的杀气。
突兀的是,这次她的右眼上方贴着一块肉色的邦迪止血贴,在略显厚重的刘海间若隐若现。
他料她发生了些事,却没想多嘴过问。收回眼神,面无表情地摇摇头:“我说了,我不请童工。”
纪年却往前一步,直视对方眼睛:“您让我做什么都行,雇佣关系是要有实际工资支付的,只要我不拿工资就不算被雇佣,您就不是请童工。”
秦国富皱了皱眉头,身体向前倾:“慢着,你秦叔我语文没学好,你的意思是……你给我白干?”
纪年抿了抿嘴,声线低沉:“我想学拳,能不能先赊钱,等我满十六岁了您可以给我工资的时候我再补学费?”
秦国富忍不住笑出声来:“我说妹崽啊……你这圈子兜得有点大,秦叔的数学也不太好听不明白,你是想以劳力来抵学拳的费用?”
纪年点点头,止血贴被微微扯动牵引了伤口,她轻轻皱了皱鼻子。
秦国富摆摆手:“我这拳馆是开门做生意的,没有这样的玩法,你走吧,别在我这耗时间了。”
纪年没有动,像根禾秆草似的笔直立着。
老板觉得这姑娘有点魔怔,怕她倔在这里赖死不走,便缓了语气问:“你为什么想学拳?”
“因为不想企定定俾人丙。”
“上次不是跟你说了,打不过,跑啊。”
“跑不了,”她眼神如飘忽的烛火般暗了一瞬,“跑不掉。”
秦国富愣了一瞬,没有回答。他眼神有意避开纪年额头那块止血贴,似乎想到了什么,却不敢往下想下去。
而她暗下去的眼眸忽而又郎朗清明,比之前更亮:“秦叔,您作为李小龙粉丝,开拳馆也不仅仅为了赚钱吧?”
他似乎被将了一军,噎住了。
李小龙,那可是自强不息、侠肝义胆的代名词。
“咳咳,你这个妹崽……你秦叔我也是出来讨生计的,家里还要供着尊读番鬼佬学校的佛,你这样会做坏我的市……”
他儿子读英豪私校,穿着那有着繁复花纹校徽的白色校服,她记得。
跟那个谁之前一样。
她头顶的冷气呼呼地吹,仿佛也在逐客。
“国富叔好。”
身后突然传来一句熟悉的叫唤,继而一阵热烘烘的气息袭来,似乎让那头顶的寒气退去些。
“哟,是烁仔啊!”秦国富花臂在抽屉里一捞,递过去一条干净的大毛巾,招呼那抱着篮球身水身汗的少年进去,“打完球也不先换身衣服,赶紧擦擦,这里空调大。”
“想着来叔这里冲个澡再换,这里水压猛嘛。”少年咧嘴嘻嘻一笑。
“阿爸我条毛巾呢?”又上来一位少年,身上火气更旺,急吼吼地问。
“啊你个正衰仔,不会自己拿啊,还要我成日伺候你!”说归说,秦国富还是又掏了一条毛巾扔过去。
纪年就这样被晾在一旁,静静地站着看他们。
裴烁突然走到她身旁,侧着头擦额上的汗,瞥了她一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周末几点?”
纪年愣了一下。
“忘了?不是约好给我补课,”他朝她眨眨眼睛,继而懒懒地倚在收银台旁。
纪年皱着眉,眼神带刀:我什么时候答应了。
裴烁偏了偏头,像是躲她的暗器:哦?考神还怕我抢你位置不成?
他盯着她,话却像是说给旁人听的:“每科按钟数给回你一些茶水资料费,一科收多少来着?”
纪年看着他漫不经心的脸,有着青涩胡茬的下巴上那一滴汗将落未落。
她安静了两秒,顺着他的话接下去:“语数英半天20元,其他副科15元。”
“每周末两个半日,暑假留留长,给个打包价呗?”裴烁又问。
她的目光越过他肩头,落在收银台的亚克力立牌上,继而面不改色地回答:“收你便宜点,打包价300元,包平时答疑。”
“喂,你要干嘛?”旁边的人边擦着汗边疑惑道。
“补课啊,我爸不是要我去考一中k班?”裴烁毛巾搭在肩头,没好气地回道,又是那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啊?”旁边那人夸张地瞪着眼睛o型嘴,“你还需要……”
裴烁一扬手,扔出去的毛巾兜头盖住他脑袋和他剩下那半截话:“秦添你要不要一起?”
“我?”那个叫秦添的忙不迭一扯毛巾,头上湿发乱糟糟,“我又不考一中。”
“你能有一中k班水平的话,在英豪读还怕跟不上?你再单独攻一下英语就无敌了,别忘了你爸说如果高过录取线就奖你一台新电脑。”裴烁漫不经心地讲,然后从他手里抽走毛巾,“冲凉啦,走啦。”
“有道理啵……”秦添望了一眼旁边的纪年,手肘碰碰裴烁,“这位是……”
“我邻居,一中排名前五的。”裴烁眼尾扫过对角竖起耳朵听的秦国富,声调故意放高,“她可是一中考神,从来都是年级前五,整理的考前笔记都是被争相抢着复印的。”
眼神又飘向纪年,却只停留了一瞬,便偏了偏头拿着毛巾大步往里走。
秦添眼仔碌碌,继而嗲着声抓他爸的花臂:“老窦啊……我又要跟着阿烁去补习!”
秦国富鸡皮疙瘩都起,不耐烦地一抽手:“补补补……补你条命!你有人家阿烁那么醒目我多多钱都给你补……”
“老窦……我英俊潇洒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载的老窦窦……”
“啊呀服了你了,别叫了,就补一个暑假!”
“耶,三张人仔,唔该!”秦添五指一伸,摊大双手。
秦国富打开锁着的抽屉,在一个铁盒里拿出六张五十递过去。秦添拿过后看也不看,一个夸张的抱拳,然后直直伸到纪年面前:“老师……老师你叫什么?”
“……纪年。”
“纪老师,我秦添下半辈子……噢不是,下学年中考就靠你了!”
纪年接过纸币,折了两折,捂在胸前。
秦添大喇喇地拿起搭在收银台的毛巾,快步追上裴烁:“阿烁等我呀!”
纪年看了一眼那被勾着肩头又一甩手嫌弃推开的少年,他又是这样,就这么留给她一个后脑勺,一句话都没问。
她低下头,白布鞋前面的地板上是他方才滴落的一滴汗。
这个二世祖,还是这么嚣张。可是,又好像不那么朝积得让人讨厌了。
回过神来,纪年看着秦国富哑着声说:“那我回去考虑一下,过几天再拿钱过来报课。”
说罢,微微颔了颔首,转身离开。
秦国富看着消失在玻璃门后的瘦高身影,又扭头看了看拳馆里头渐渐弱下去的打闹声,最后眼神落在了身前的亚克力立牌上,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布鲁斯拳馆夏日特惠:599十节课任选,三个月免费复训,包会。”
阿烁这个臭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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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年离开拳馆,手心里攒着的钱渐渐有了湿意。
日头有点猛,晒得头顶发烫。
她的额间开始渗出微汗,止血贴下仿佛盖住的是一条小虫,隐隐在跳,又疼又痒。
她索性把那张肉色胶布撕开,扔进垃圾桶里。
她微微仰起头,在刺目的太阳底下阖上双眼。刘海下的右眉,有一条小蜈蚣似的新疤,被捂得久了有些许发白,此时得以重见天日,像是条贪婪的虫子在大口大口地吸着新鲜空气,让她觉得更疼了。
那一晚可怖的回忆袭来,紧闭的眼里又是一片猩红,如同这一周来夜夜的噩梦,伴着湿漉漉的瓢泼大雨,浸湿了枕巾。
睁开双眼,花花绿绿的灯牌环绕下的那块黑色牌匾,有着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