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10】她才不想做什么新娘
纪强在那一晚后好像消失了，纪年妄想着从此家里便能永远安宁，却时时害怕那道木门会随时“哐”地被撞开。
初三生的暑假下了自习也才四点，纪年跟何美珍申请去婚纱店里帮忙。她自小便跟着妈妈在店里，虽然对婚纱礼服的款式材质已经烂背于心，但却从没有机会真的帮忙顾店和接待客人。以前何美珍总说小孩子家家顾好学习，别太早惹一身铜臭味，但现在她的态度变了，加上她最近的确有事经常外出，便允许纪年时不时过来帮一下阿萍。
纪年弄好了款式册，往后看了看更衣间，又睨了一眼在桌前打瞌睡的男人。
不一会儿，一个年轻女孩拉开了幕布，穿着一字肩的蓬蓬白纱款款地走出来，眼里仿佛有星星。
“阿彬……”她羞涩地喊了一声，咬了咬唇，“我好看吗……”
那个叫阿彬的男人听到有人唤他，从困顿中醒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向后看去，打了个有点不耐烦的呵欠：“啊呜，嗯……挺好的啊。”
然后转头乜了一眼纪年：“靓妹，这套多少钱啊？”
纪年盯着他的眼白说：“899。”
“哗……”对方瞪大双眼如铜铃，“你不如去抢。”
那女孩有点赧然，忙接过话说：“妹崽，有没有打折？”
纪年走过去帮她整理了一下头纱，望着落地镜里头美如天鹅的女孩说道：“姐姐你真有眼光，这是我们店最高级的设计师新款，整个囍帖街都找不到一样的。布料选的是韩国缎，设计和剪裁简约又高级，而一字肩的设计很独特，你看其他大路货一般都是圆领或者v领，一字肩非常好地展示你肩部和颈部的线条，同蓬蓬裙摆配搭起来很显腰身，既优雅又性感。如果你有心买，连同新郎西装，好意头1699给你。”
那男人在身后“嘁”了一声，嘟囔着：“什么好意头，399啊199啊够好意头咯！”
见那女孩一动不动，仿佛决意要买，他立马堆着笑问：“猪猪啊，我们租好不好？这婚纱又大又占地方，以后我们家哪有位置摆啊。”
说罢对着纪年使眼色，想让她醒目点开口说服女朋友。
纪年却像看不见，抬手将女孩的头纱从后往前放下，轻轻推了推她的腰让她往前一步。披了白纱的女孩更显神圣而庄重，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心中一阵悸动，耳旁是纪年略显青涩的声音，却字字打在她心上：“姐姐，一世人一次啊。”
那男人见纪年当自己没到，火气“腾”就上来了，站起身摆摆手说：“不买了不买了，整条囍帖街又不是只有这一间店，我们再去别处看看。”
说罢，他转身大步流星迈出门口。
女孩有点慌了，连忙捞起头纱转身去更衣室换下裙子，就想追出去。
纪年没料到那男人居然撂下自己女朋友就这么走了，眼看生意就要泡汤，连忙抓起一张名片就塞过去：“姐姐，你回头想想可以再回来，要租也是可以的，我们还可以给你推荐中式裙褂，还有婚礼化妆、摄影套餐，很划算的……”
女孩看也没看就接过来扔手袋里，说了句多谢，便飞奔出去：“阿彬……”
纪年愣在原地，一股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像是有个嗝打不出，闷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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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程都在旁观的阿萍这时才慢悠悠地开口：“妹啊，你刚才那样讲是不行的。”
纪年扭过头，不明所以。她打小就跟着何美珍在婚服堆里泡，讲起婚纱裙褂来有如“数白榄”，简直比背语文课文还要熟。
她不知道刚才哪儿错了。
“傻妹，你觉得你要把婚纱卖给谁？”
“婚纱当然是卖给新娘子。”
“所以说你错了，大错特错。”阿萍摇摇头，翘着二郎腿拿着支签字笔笃笃敲着桌子：“婚纱卖给出钱的人，谁出钱，攻谁。”
方才有话语权的那个，很明显是那个男人。
“男人要什么？最紧要是有头有面嘛！你要捧他，说先生你好本事找到这么好看的老婆；说你觉得这件怎么样，是不是很衬得起你的身份；说一看你就是好有品味的人，难得还这么疼老婆，现在好少有你这样的绝世好男人了……”
纪年皱了皱眉，她觉得她说不出口。
“可是萍姐，那个男人很明显就是不愿意在老婆身上花钱啊，你看他那副样子……”
“哪副样子呢？年年啊，你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以为男人都是满脸憧憬地在门外等待新娘换装，帷幕一打开就两眼放光感动得热泪盈眶，含情脉脉地讲‘你真美’？或者一挥手讲‘这里的我都要了’？傻妹啊，做生意不要放太多情绪进去，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爱不爱他老婆跟你有什么关系？最重要是把他哄开心了，你才可以‘落袋为安’。”
纪年这才觉得，一直自以为在店里耳濡目染阿妈跟萍姐怎么接待客人，却好像连皮毛都没学会。
“如果家里话事的是女方，那就不同了。女孩子最感情用事，你使劲浑身解数给她画饼，让她觉得她是世界上最美的新娘，结了婚她从此便过上王子公主的幸福生活了！诶……不说了，说得我鸡皮都起，反正就是那个意思。”
纪年笑笑：“萍姐，说得你好像觉得结婚不会让人幸福。”
“怎么讲呢，我觉得一个人幸不幸福，跟有没有结婚没关系，嫁人也好，一支公也罢，最紧要自己想清楚想要怎样的生活。我觉得呐，把幸福寄托在别人身上不靠谱，还不如靠自己，老老实实搵钱发达[1]。”
纪年第一次听见萍姐跟她讲这些，像是在心湖里掷下一块石片，那小石“笃笃笃”往前飞跃而去，泛起一圈一圈的水纹，好像和某些遥远的时刻漾过来的水纹撞在一起，形成了一声巨大的回响。
“啊呀细路女[2]听不明白的啦，不跟你讲了，费事你阿妈说我教坏你。”
纪年没有作声，但她心里有个声音在讲：不，你说得对，我听得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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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某一天，他们几个19号的小孩在一起头碰头看陈家栋晒的一大摞高达和蜘蛛侠闪卡。一旁才二年级的纪岁嗷嗷叫着：“怎么只有超人和机器人，都没有月野兔！”
当时她日日在追《美少女战士》重播，日日在家里举着晾衣杆披着浴巾，高唱“飞身到天边为这世界一战”。
林亚瑞翻着白眼说：“美少女什么的弱爆了，我们男孩子就是喜欢超人，就是要拯救世界！”
纪岁不依不饶：“哪里弱爆了？！爱和正义的美少女战士，可以替月行道，消灭你们！”
在一旁叠着衣服的朱春穗乐了，逗纪岁问：“岁岁长大想做什么啊？做公主吗？”
纪岁拉了拉小裙摆，乐滋滋地说：“我长大要在囍帖街做新娘子，穿我阿妈做的婚纱！”
一群人笑得七仰八叉，可她却也不害臊，转头问纪年：“家姐，你长大想做什么啊？”
就在她问的当下，电视里传来一阵声音：“2007年度亚洲小姐总决赛的冠军就是……dies and ntlen, iss asian of 2007 is…”
一群人的目光被电视吸引，看着亚洲小姐冠军在隆重的音乐声中出炉，又纷纷议论两句这届的没有上两届的漂亮，便再无人记得要去问纪年大了要做什么，各自玩各自的去了。
只有纪年盯着屏幕，看那亚洲小姐在万众瞩目之下绕场一周，脸上徜徉着迷人的微笑，发顶的桂冠闪闪发光。二十出头的女孩子，脸庞美丽笑容青涩，眼神里却隐隐有着坐拥万里江山的欲望和野心。
就是在那时，她在心中投下了一颗小石子。
她才不想做什么新娘。
她长大了想离开囍帖街，去见世面，去赚大钱。
可以的话，去做一个冠军，头戴皇冠身披锦袍手握权杖，被所有人看见的那种。
是的，十二岁的纪年心中发出的呐喊，与即将十五岁的纪年从阿萍那听到的话如同两道跨越时空的涟漪碰在一起，发出了巨大的回响。
盔甲远比婚纱美丽，金钱比爱更加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