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19】每一枝花都有它的位置和角色
宽敞明亮的花艺室内,一个小女孩正努着嘴认真地摆弄花朵。
“嘉怡,你可以把插花想象成绘画,每一枝花都有它应该在的位置和要承担的角色。” 裴兰的声音轻柔而富有磁性,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调整着花束,使整体看起来更加和谐。而后又看向花艺老师,点头示意。然后走向隔壁的休憩室,轻轻关上门。
“她才九岁,现在学这个是不是有点为时过早?”裴烁插着裤袋,从休憩室的单向镜窗望过去,小小的女孩子穿着小香风的裙子站在一堆花材中,就像画框中一枝花。
“嘉怡性子有点毛躁,得让她沉稳一些,否则日后参加名媛活动会格格不入的。”裴兰低头喝了一口咖啡,端身正坐没有看他,“你找我是有什么事?”
裴烁扯了扯嘴角,他知道钟太太的日程可是很满,离嘉怡下课还有半小时,他有30分钟跟她待在一起。
“上次拉叔请我帮忙做的学生调研已经发给他了,”他斟酌着切入点,看了一眼妈妈脸上的表情,“希望可以帮到忙。”
“嗯,他跟我提过,说你交给他的东西很不错,他很感谢你,”裴兰果然眉眼舒展开来,给了他一个温柔的眼角余光,“你日后倒是可以跟拉叔多走动走动,他可是钟家二把手,有他带着你,我也放心。”
裴烁点点头:“我会的。另外关于专业报考我也请教了一下他,第一志愿主攻工商管理,然后辅修一个计算机专业。”
裴兰揉了揉太阳穴,像是有点累了:“嗯,应该都是热门专业,日后也用得上。对了,叶律师的女儿咏欣申请英国那边的大学,已经锁定了几家目标,回头我把资料也发你看看,开始着手准备预科吧。”
裴烁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我想考南城大学。”
裴兰愕然,终于把目光转向他:“这也是明辉给你的建议?还是,你爸?”
“不是,我自己的决定。”
她觉得荒唐:“你凭什么决定?”
也许是觉得这一句质疑太突兀,裴兰将声调降下来,“你也知道钟俊豪就是南城大学,我以为你应该想比他更优秀才是?”
“我并没有要跟谁比,南城大学已经是国内前十的学校,而且……”他顿了一下,眼神笃定,“我明年就十八岁了,我以为我可以自己拿主意,哪怕一次。”
“阿烁,妈咪说过,十八岁之后你就可以跟妈妈在一起了,”裴兰直起身子,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我知道你一直盼着这一天的到来。”
裴烁不语。
小的时候,他曾经问过裴兰:为什么他不能跟她一起生活,一般小孩子的父母离婚,不是都跟妈妈的吗?
可是妈妈说,等到你十八岁吧。
后来他日渐长大,跟阿爸还是跟阿妈的问题已经没有那么困扰,反正他遇到的痛苦也不会和谁说。再过几年,他也慢慢了解到,其实到了十八岁他已经可以过自己的人生,并不存在要跟谁。
“烁仔,妈咪知道这些年来你很不容易,我会在以后的日子里好好补偿你。但你也理解一下妈咪,你的未来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妈咪在这个家需要你,嘉怡也需要你。”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非要跟叶咏欣一起去英国,”裴烁尝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只希望获得妈妈的理解:“我对钟家的事、跟钟家相关的人、以及钟家的未来一点兴趣都没有。我能不能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
裴兰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良久,她悠悠地给出了选项:“你要我答应你参加国内高考是不可能的,你要么就乖乖申请伦敦的大学,要么你有本事就保送去南城大学!”
裴烁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妈妈,她眼里没有对一个儿子的慈爱和怜悯,只有对一件商品的冷酷评估——自己到底是一等货,还是二等货。
“烁仔,嘉怡还小,在这个家里妈咪能依赖的人只有你。你乖,听话。”裴兰讲完,将目光迅速收回,起身信步走回进花艺室。
……
“阿烁,你到底是什么人?”
“哦哟,被你发现真实身份了?!”
“唔?”
“好啦我承认我是囍帖街牛杂小王子。”
“……幼稚。”
……
裴烁从单向镜窗望进去,裴兰温柔地看着嘉怡轻声说着什么,眼里是赞许。
“每一枝花都有它应该在的位置和要承担的角色。”
裴烁收回目光,安静地离开。
-
春去夏来,转眼就到暑假。
“哦哟现在什么互联网金融就像疯了一样,钱真的这么好贷吗,”阿萍一边看报纸一边念念有词,“感觉资本家都是吹水的,不吹水做不了资本家。”
“萍姐你懂好多哦,”纪年笑笑。
“哈哈,都是to告诉我的,”阿萍有点不好意思。
“哗……你跟那个汤姆叔叔除了聊婚纱几钱啊买几件啊,还聊到了互联网金融啊?”何美珍也打趣道。
“啊哟什么都瞎聊聊,就当练英语……”阿萍吐吐舌头,又说:“to还说可能过两年越来越少人结婚了,参照东亚国家的发展轨迹,以后少婚少子、老龄化是我们要面临的难题。”
“那我们这一行岂不是会面临走下坡路?”何美珍想起过往,眼里黯然了一瞬:“只可惜我们的街铺没有了。”
曾几何时,她的店可是囍帖街门面,后来退而求其次进到内巷,而今连街铺都没有了,实在是她的心头刺。
“等以后还完债,再东山再起嘛!”阿萍宽慰道。
“也是,事在人为,总有柳暗花明的一天,“何美珍深吸一口气,振作起来,“时代总在发展,以前点煤油灯、后来开光管、现在都用节能灯,变的是灯的形态不变的是对光明的需要;最早的相机照相会冒烟、之后用胶卷、再后来是数码相机、现在很多手机的拍照效果也很好了,变的是灯的形态不变的是对留存回忆的渴求。也许以后大家不一定需要一个结婚证来为爱情上保险,但不变的是对爱情的渴望以及仪式感。少人结婚但也许对婚庆婚纱的要求就更高了,我们也得与时俱进。”
阿萍频频点头。
何美珍又转而向纪年,“年年啊,你准备高考了,盘生意我跟你萍姐盯着,你接下来要花多点时间温书啦。”
过了一会,她没等来纪年的应答,转头看见她正盯着报纸发呆,又唤了一声:“年年?”
“啊?”她似是被惊醒。
“诶你最近是不是压力太大,整天看到你发呆。对了我煲了椰汁西米露放冰箱,你拿两碗过去给烁仔同陈阿嫲吧!”
纪年应了声,转身出去。
何美珍轻轻叹了口气,她总觉得好像从什么时候开始,跟女儿越来越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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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年敲301门的时候,陈阿嫲正在换鞋:“多谢年年,我约了人去平安大戏院看正印‘大老倌’的大戏啊,烁仔在房间你去找他吧!”
房门半掩着没有关,她轻敲两下,隐约看见里头的人没动,她捧着碗西米露进去也不是,不进也不是。踌躇间,书桌前的人摘下耳机一蹬电脑椅,哧溜滑向身后的书柜。
他看见了房门外的纪年。
“嘶……”一下没收住力,膝盖撞到了书柜,:“怎,怎么……”
纪年大大方方推门,递过去:“椰汁西米露。”
她一眼瞥见了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外语,以及桌面散乱的书和笔记本。原以为他是在准备雅思考试,可是再定睛一看:“你在学西语?”
裴烁又滑回去,伸手想盖上书,又觉得此地无银,索性“嗯”了一声。继而连忙脚尖一抬,把最下层开了一半的抽屉踢进去。
“杰叔说你在准备英国的大学,你这是要报西班牙语专业?”纪年走上前去,却一下顿住了。
裴烁已经来不及遮挡了。
“你要报小语种?”她瞥见了桌面那张申请表,突然莫名心跳加快:“你要申请南城大学的提前批?”
“嗯。”他不想否认。
“你这是……放弃出国了?”
裴烁苦笑了一下,朝床上抬了抬下巴。
纪年惊讶地看着枕头边的英国预科课本,以及雅思卷子。
所以在接下来这一年,他既不放弃高考,全力准备小语种的提前批;又不放弃出国,同时进行英国预科学习和雅思考试。
“阿烁,你疯了吗?!”
裴烁手指蹭了蹭鼻梁。
可不是吗。
“没想到吧,我也有拼了命读书的这一天。”他笑了笑,痞痞地发起挑战:“一中考神要不要比比看,我们俩高考分数谁高?”
她被激到了,眼角一勾:“赌什么?”
他原本也就随口一说,这下反而有些迟疑:“赌……一餐饭?”
纪年“嗤”一声,微微侧头盯着他想,直盯得他心里发慌。
他觉得她眼里有蛊。
“赌卖对方的东西,如果你赢了,我帮你卖一个月的囍饼;如果你输了,你帮我卖一个月的婚纱。”
“吓?”
“怕啊?”
“嘁,卖就卖,怕你啊?再说了,大概率是你输。”
赌卖婚纱算什么?他赌上的可是他全部的自由。
裴烁看着她伸过来的拳头,便也举起手与她碰了一下。
嘶,用不用这么大力。
“咦,”她越过他的肩头,目光停留在书柜的相框上。里面有一个胖乎乎眼睛大大的男孩子,那分明是纪年记忆里的矮冬瓜,而他身后站着一位明眸善睐的姑娘,扎着又粗又黑的麻花辫,微笑着搂住他:“这是你……妈妈?”
“嗯。”
“你妈妈好漂亮。”
“当然……当年她可是囍帖街一枝花!”裴烁眼里闪着光,可是海水一下将那烛火扑灭。
一枝花又怎样呢,当年还不是执意离开囍帖街,离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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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年回到家里,又看到茶几上的《南城晚报》,目光忍不住被方才的新闻黏住。
“近日,明丰集团执行副总裁钟明辉先生出席了集团旗下的‘潮流前线’十五周年庆典。 ‘潮流前线’作为南城首家与地铁直接连通的大型商场,不仅汇集国内外名牌商铺、美食、电玩于一堂,还创新性的建立了一个全数码的通透式电台直播间,让这里成为年轻人和时尚达人的摩登风向标。如今更加入了……”
其他的铅字像是化了水,只有那个名字浮出水面。
钟明辉。
她想起那天撞落在地的手机,锁屏上刚好显示的那一条信息:
“拉叔(钟明辉):烁仔啊,你邻居那事我帮你摆平了。你呀还有一年多就要出国了,好好准备别让你妈妈担心。”
钟明辉,钟俊豪,裴烁。
他们三个人,是什么关系?
好奇就像一只在心里住下的猴子,上蹿下跳抓耳挠腮,让你不得安宁。
她忍不住打开电脑,在网页上搜“钟明辉”。
出来一溜结果,都跟“明丰集团”有关。她点进去几个都是他出席的一些活动新闻,而在文章里常常会伴随着另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钟明丰。
突然,纪年看见一条八卦新闻“【独家揭秘】亿万富豪二度春风:钟明丰情牵初恋终成眷属!”
她好奇地点进去,里面赫然出现一张合照。
照片温婉美丽的女主角看上去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而她,姓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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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开学后在学校已经很少见到裴烁的身影,纪年偶尔会在19号楼撞到他,看起来略显憔悴,但整个人有一种莫名的亢奋感,仿佛在铆足了劲要做什么大事。
“呐,王记改良过的绫酥啊,益你了。”裴烁从预科课程回家的路上碰见刚下晚自习的纪年,将用来垫肚子的囍饼掰开一半分给她。
“饼少果然是饼少,以后19号楼小分队谁要结婚,你得承包囍饼。”
“没问题,不知道我们这群人谁先结婚,”裴烁眼角瞄了她一眼,拍拍手里的碎屑,“我猜是悠悠。”
“说不定是陈家栋,”已经是秋末,周遭都是桂花香气,驱散了身上的疲惫,“他家应该盼着他快点成家好接手喜糖铺。”
“说不定……”裴烁看着她嘴角的饼屑,有种冲动要帮她捻下来,“是岁岁?”
“……”
纪年乜了他一眼,刚想反驳,突然眼神一凛!
她伸手抓住裴烁衣袖猛地朝前快走了两步,然后蹲在花基旁。裴烁吓了一跳,顺着她凌厉的目光朝前看去。
“是之前……那两个人?”
还没等来她回复,只见纪年一个箭步冲出去。
那一胖一瘦两人,拐进了榨粉巷。
纪年和裴烁悄摸摸隔了半条巷的距离跟着,突然见他俩在士多门口接上一个穿着大衣身型微胖的女人,胖子拿过她手里的袋子,瘦子扶着她的手肘三人继续往前走。
又走了约莫半分钟,在一个木门前停下,按了按门铃。
路灯昏暗,斑驳的瓷砖画上“计划生育人人有责”的红色标语隐约可见。
那木门缓缓打开,一个人探出头来,将那三人迎了进去。
灯光将那人的眼,照得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