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21】火山终于迎来了她的成人礼
纪年此时此刻,正提着把一米长的戒尺,把阿妈挡在身后。
她脑子里“嗡”地炸开了,第一个念头却是:阿爸这次真的,如愿以偿了。
“哇,女仔人家,动不动就打打杀杀。”啤酒肚大字型瘫在沙发上,“听讲你同人斗殴记了过的哦,怎么,不怕再记一次?”
何美珍闻言,紧张地一拉纪年衣摆:“年年你千万别冲动。”
“啊哟阿嫂就识大体啦,后生女别冲动,”啤酒肚看了眼身边女人怀里的婴儿,指了指纪年,又指了指站在门边的纪岁,“阿娟的仔仔怎么讲,也要叫你们两个一声:家姐。”
“谁是他家姐?!”纪年咬得大牙都要碎了,忍着腮帮的酸麻,将戒尺举得像把剑:“我不打女的,更何况你还有孩子。但戒尺不长眼,不想受伤就给我滚。”
那女人却抱着小孩一下子踉跄前来:“年年啊,我知道你一下子好难接受,但你不能不管你细佬……”
“那个人已经和我阿妈离婚了,法律上他做什么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哦哟,讲法律是吧?”啤酒肚朝她勾勾手指:“我们也查过的,根据那个不知道第几条,如果父母身亡或者无力抚养,成年兄姐对继弟妹是有抚养义务的。老老实实,我阿妹就真是无力抚养,而你那个滥赌阿爸还欠了周身债。上次多亏了你那堆旗袍,不然连生仔的钱都没有呢!”
纪年不想再多废话,转头对纪岁说:“开门赶他们走!”
“得得得,我们自己有脚!呐好简单的,你刚成年了对吧,十八岁卜卜脆。仔仔呢也不是要很多,就按社平工资到十八岁,”啤酒肚扯了扯捂得严严实实的婴儿被,那小婴儿不舒服地哼唧了几下,“打个五折给你啦,六十万。”
“做梦。”纪年只觉得自己右眉火烧般地疼,她像一头被激的狼崽,却竭力压抑自己的怒火,转身拿起电话。
“作死啊你!”啤酒肚冲上来扯她手臂,何美珍想护住纪年,却被他一手用力抡在沙发上,腰撞到了茶几角,痛苦地呻吟起来。
纪年见状扔下电话,发狠地举着戒尺朝那男人用力地挥过去,“给我滚!”
啤酒肚朝旁一躲,跳出去阳台朝外厉声大叫:“杀人啊!南城中学的纪年要杀人啊!”
那个叫阿娟的女人也冲上前,举起怀里襁褓挡着前面:“你要打就打死你细佬啦!”
身后的纪岁吓得连忙伸手去拉她,而那婴儿被晃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一时间,尖叫声、呼痛声、劝阻声、婴儿的啼哭声夹杂在一起,伴随着冲撞中碰落的早餐碗碟,乒铃乓啷碎了一地。
世界像个震耳欲聋的洗衣机,轰隆隆地翻腾又倒转,光线被殆尽,声音被扭曲,纪年觉得自己在被冰冷无情的水流吞噬,却在无尽的漩涡里挣扎不得。
手机放在房间里,她在推搡中通红着眼眸竭尽全力地伸手去够电话,那耷拉着的话筒像摇晃的钟摆,手指触碰到电话按钮“1”的瞬间,她仿佛觉得自己摸到了洗衣机的暂停键。
“嘭嘭嘭!”
有人在大力捶门。
“纪年!开门!”
纪岁第一个反应过来,飙着泪飞身扑过去开门:“烁仔哥哥!”
裴烁铁着脸推门进屋,目光第一时间去寻纪年。
屋内没有血,她没有受伤,也没有拿刀。
还好。
“私闯民宅撩事斗非啊?”秦国富露着半截花臂,带着一个穿制服的民警走到啤酒肚身边,“刚不是喊得很大声吗?继续喊啊?”
那啤酒肚撇了撇嘴:“阿sir不用这么大阵仗吧,家事而已。”
“还好吗?”裴烁走到纪年跟前低声问。他方才在楼下听见有人大吼“纪年杀人”,天灵盖都要炸飞。
纪年整个人仍像一只紧绷而愤怒的狼,随时准备亮出獠牙奋力一搏,却在污浊困顿间霎时见到了裂缝中的光。
冲上脑门的血液仿佛开始倒流,停滞的心跳又恢复跃动。
她看着已经开始盘问的警察,又困惑地看着裴烁,终于反应过来。
“你怎么,在这里?”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为什么不在考场?
“我第一个考完了啊,”裴烁对她笑笑,“又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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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警察也只是口头警告了两句,并交代赡养问题咨询律师,而不是上门骚扰。
闻风而来的朱春穗听后忿忿不平,觉得应该关他们十天半个月。
“年年,你下次不要这么冲动了……”何美珍扶着腰劝她,“万一你今天失手打到别人,到时学校又追究你。你现在最重要是高考,万不可因为这些事影响了你……”
纪年憋着一肚子火,想说是那人先动手推你的,自己不过是正当防卫。
突然看到沙发上那顶朱红色的毛线帽,小小一顶,是那个婴儿在拉扯间掉下来的,那女人在仓皇间离去也没有拿走。如今静静地躺在黑色沙发上,像一块难看的血渍。
话到嘴边却咽下了,甘愿做一枚哑炮。
现在辩解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们身上还背负着沉重的债务,每日一睁眼就要想着赚钱还债。而她的阿爸在消失的两年多里,终于如愿以偿,有了一个价值六十万的“茨菇腚”。
老天,您可真有趣。
她一晚没睡,看着天花板发呆。纪岁也醒着,在下层翻来覆去。
何美珍估计也没怎么睡,整宿在房间客厅里出出入入,倒水的声音此起彼伏,厕所灯开了又关。
纪年直到天蒙蒙亮才眯过去,迷迷糊糊间那顶朱红色的帽子阴魂不散地追在她身后,一直在哭叫:“家姐,家姐,你别不要我……”
一下惊醒,像从水里捞出来,浑身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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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床洗漱,才发现已近晌午。
岁岁去补习班了,而何美珍似乎从外头刚回来,在半掩着房门的房间里翻箱倒柜找着什么,又拿上挎包准备出门。
“阿妈,你去哪里?”纪年追过去。
“有……有个客约我上门量尺寸,”何美珍扶着门,鞋跟都还没穿上:“年年啊,你别忘了拍摄样板啊,那个婚博会的摊位资料提交下周就截止了……”
纪年并不被她的话题带跑,眼疾手快地拉住她的挎包,包的拉链没拉全,一下子东西全抖落下来。
是阿妈陪嫁时的金戒指、金项链、金手镯。
“年年,年年你听我讲……”何美珍连忙解释,“我就是想先稳住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你还有不到半年就高考了,我怕你阿爸癫起来跟当年一样……”
“你已经见过他了?” 纪年的心一沉:“给了多少?”
“没有……”
“阿妈,”她看见何美珍的表情已经明白了十分,心中一阵绞痛:“我是你的女儿啊,你实话告诉我,给了多少?”
“五万……然后你阿爸说不够,要我凑够十万给他。”她忙不迭解释,“是十万,不是六十万,他答应不会再来骚扰我们……”
“你已经给了五万,还要去卖嫁妆……我五分钱都不想给他!”纪年觉得喉头有种吞钉的痛感,忍了许久的怒火终于要爆发,“他说的话你还信?我们要这样忍让到什么时候呢?”
“我也是为了你……”
“为了我?是的,从小到大你都为了我,为了岁岁……”纪年鼻子一酸,却强忍了下去,“你给阿爸打,为了我们也为了店铺生意一直忍着,每次就让我去买零食支开我;你见我对阿爸动手,为了我终于下定决心跟他离婚,又为了离婚无拉拉[1]做了冤大头答应给他八十万;你见我被学校记过,为了帮我到学校找老卢求情;现在又为了我,答应给他那个‘茨菇腚’十万块……我知道你为了我们牺牲很多,但每一次都像块大石一样压在我身上。阿妈,你能不能不要再自作主张为我们做任何事了?”
何美珍一路听下去,怔愣着:“为了你们还有错了?我是你们阿妈……”
“因为‘你的出发点是对我好’,让我觉得我需要永无止境地承受下去,毫无退路。”这些年来一直在心里的想法如同藤蔓般越长越高,无处释放最终堆成了一座哑口的火山。纪年停了一下,深吸一口气,那火焰终于“轰”地从伤口中喷薄而出:“我不怕疯狂做题,也不怕考试压力,去把那奖状贴满墙,去做别人艳羡的‘考神’;我可以一下课就去顾店、去做兼职、去跑走鬼档躲城管、去管理网店开三四个社交账号,每一分每一秒都想尽一切办法去还债;我可以不像其他女孩子那样成日逛街买衫买鞋、护肤扮靓,而是一个人终日埋头在婚纱裙褂里,比着款式算着价格清着库存……可是,可是,但我不想一退再退,永远没有尽头。”
狂妄而不孝的念头被压抑已久,火山终于迎来了她的成人礼,绝望而炽烈地爆发。
“我现在只想离开囍帖街,离开青龙里,离开这个家!”
何美珍惊愕地看着纪年,像是从未真正认识过自己的女儿。
良久,双手颓然地垂下,转身要走出门去。
“阿妈!”
“年年……阿妈不知道,不知道你承受了这么多……”她摇摇头,苦笑着。曾经也是制衣厂的一朵花,囍帖街的头铺老板娘,如今却在人生劫数中疲于应对,而命运似乎并不受她讨好,只有变本加厉,“你让我想一想,静一静。你放心,我只是走一走,我不会再去找你阿爸……”
她喏喏地说着,一步一步走下了楼。
阴沉沉的冬日中午,楼道里暗得却像是在漆黑的夜里,连楼梯都是模糊的。
纪年看着阿妈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缓缓蹲下,将那金饰一件一件捡起来。
直起身,看见隔着铁门的裴烁,静静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