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24】大年初三,赤口
大年三十,家家户户欢聚一堂,觥筹交错。
纪年在家里吃过饭,刚洗完碗,在厨房窗户那看到林亚瑞一个人站在紫荆树下吸烟。
“这棵树真是谢谢你啊,整天吸你的废气。”她走过去,递给他一盒喉糖,“怎么了,大过年的一个人在这吸闷烟?”
“出来透透气,”他走到垃圾桶上碾熄了烟,扔了颗喉糖进嘴,“晚饭时我说要考到北城去,我哥跟我妈一致反对,成顿饭吃得心里堵。”
纪年蹙了蹙眉:“你也真是,年夜饭聊这干嘛。”
“年夜饭不合适,大年初一就合适了?初二回娘家、初三赤口、初四迎灶君、初五又接财神,过了人日又有十五,几时才可以呢?”
“其实你为什么非要考到外地去呢?”纪年心想你又不像悠悠,但没说出口。
“纪年你知道吗,在我爸妈离婚前,我一直过着没心没肺的日子。虽然我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人家,但也是衣食无忧之余还有几个钱剩,加上拉仔拉心肝[1],在家舒服惯了,天跌落来有爸妈同阿哥撑着,等我一直都以为,自己好把炮[2]。” 他苦笑了一下,用力咬碎喉糖,“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人生不是这么顺风顺水的,过去得到的都太理所当然了,若某天无瓦遮头、无人庇佑,我能怎么办?手里没钱的话我可以做什么?如果囍帖街的铺没有了我以后怎么撑起头家?真是一问三不知。”
他说得激动起来,忍不住又要去摸烟,但手插在裤袋捏了一下烟盒,又缓缓伸出来。他看了一眼纪年,由衷地说:“不得不承认你真系好叻,拍不扁、捏不碎、踩不死。”
纪年眉头一皱:“总觉得你在形容曱甴[3]。”
林亚瑞哈哈一笑,表情终于舒展开:“是嘞,还晓得飞。”
“所以你已经决定了,没有回转的余地?”
“嗯,零八年奥运之后我们吸引了很多外国人来中国,再加上每年有大小黄金周,国内旅游业发展很蓬勃,相信未来会更好。我想去读旅游管理,已经有几间意向学校,等三月考完一模就锁定第一志愿吧。”林亚瑞叹了口气:“择日不如撞日,有些事还是早说早好,这样大家都有心理准备,反正迟早都要面对的。”
夜风吹过,一朵紫荆花“啪”地跌落在纪年脚边。她抬头看满树繁花层叠错落,在昏黄的街灯下如镶了金边的紫色云霞。
旧的一年,终于就要过去了。
有些事,迟早的。
-
大年初一,纪岁生日,19号小分队又齐哇哇聚在一起。和平日有点不一样,这次的聚会大家都有点沉默,各有各心事。
“今晚不如去江边看烟花汇演啊,又或者我们自己去烧炮仗放烟花咯!”到底是陈家栋,只有他在这个时候还能没心没肺地搞气氛。
“家栋哥,今晚的烟花汇演人山人海啊,还是看电视吧!“纪岁笑着分蛋糕,“至于放烟花,南城都禁止烟花爆竹多少年了,现在只有郊区可以买,偷偷放的话铁定被警察叔叔逮住啊。”
“啊呀,想着悄悄烧两根仙女棒没所谓嘛,”陈家栋撇撇嘴,咬了块糖渍樱桃,“还是细时过年有意思,现在到处静愔愔,毫无气氛。”
“这还不容易,今晚一起去江边吃烧烤啦,”林亚瑞建议,“买两打啤酒过去,你喝多了之后别说看见放烟花,包你成个人都‘挞’着火啊。”
身后的裴烁突然被一口汽水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眼尾余光扫了一下纪年,她似乎没听见,正托着腮低头戳蛋糕。
裤袋里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他起身走到阳台接电话。
“喂,事情有点蹊跷,”叶咏欣的语气有点急,“原先答应接case的前辈突然说抽不出时间推掉了,我又找了几位uncle auntie,都不约而同说不接。”
他听得皱起了眉头。
“我会帮你再找人,但你这位朋友到底什么来头啊?”叶咏欣不解,“有位uncle说漏了嘴,说有人‘好心劝告’他,不要多管闲事。”
裴烁盖了电话,看着楼下那一株光秃秃的鸡蛋花树,没有叶子也没有花。
他转头看向屋内,众人嘻嘻哈哈闹成一团。有人还在游说要去放烟花,有人提议待会去潮流前线拍大头贴,又有人说要去陈家栋家试新游戏,一决高下。
吵吵闹闹,像一堆炸开的爆米花。
独独她安静地坐在桌旁,托着腮不知在想什么,像一颗不受影响的玉米粒。
手里“嗡”地一下微信入,他低头看屏幕。
“烁仔,明天穿上妈咪给你买的唐装,过来拜年吧。记得带上我提前给你备的礼物,乖。”
他垂下手去,无声地叹了口气。
-
大年初二,钟府。
“烁仔真是有心啊,还专门备了礼物。”拉叔钟明辉拿着张新马师曾的粤剧唱片仔细端详,眯起笑眼。
裴烁抿了抿嘴,回道:“小小心意。”
给钟明丰的和田玉砚台、钟明辉的黑胶唱片、钟俊豪的限量款耳机、钟嘉怡的jellycat小兔子……人人有份,永不落空。
“细佬真是想得周到,不过你好像漏了一个人呢……”钟俊豪今日穿得休闲,似乎故意无视今天是年初二,“怎么不给兰姨带一份?”
裴兰正在一旁给嘉怡把碎发拨到耳后,手滞了一下。
她竟大意了,只替裴烁备了其他人的礼物,礼数是到了,但也未免此地无银。
“我原本打算单独给她呢,众目睽睽下她会不好意思。”裴烁掏出一个丝绒盒,打开里面竟是一副和田玉手镯,看上去和钟明丰的玉砚台是一套的。
“两母子,还讲究这些做什么,”裴兰心里诧异裴烁竟早有准备,不露声色地笑着接过来,比了比身上的旗袍,竟出奇相衬,“烁仔知我心意,我很喜欢。”
钟俊豪无声地眯了眯眼,继而起身要出去。
“就来开饭了,你又要去哪儿?”钟明丰叫住他,明显不满。
“大年初二回娘家,我就不阻着大家阖家欢聚了。祝阿爸新年事事顺意,兰姨一日靓过一日,细佬学业进步,还有拉叔……”钟俊豪举了举手中茶盏,意味深长地一个个敬,“祝拉叔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说罢,捞起沙发扶手上的外套,看都不看旁边那套限量款耳机,“我有其他约会,你们慢慢吃。”
说罢,大步流星离开,“哐”地打开大门,又往别墅院门走去。
“啊呀年轻人有年轻人的节目,”钟明辉若有所思地目送着他的背影,扭头回来时脸上重新挂着笑,“俊豪大个仔啦,是时候同女孩子出去拖手仔。”
“哼,这么大个人还没点定性,成日吊儿郎当的。”钟明丰阴着脸沉声道:“过完年再慢慢收拾他。”
裴烁盯着钟俊豪远去的背影,刚想收回视线,却突然眸光一闪!
院门外立着一个高挑身影,穿着淡蓝色连衣长裙,既陌生,又熟悉。
他忍不住站起来就要往外走去,却被裴兰一下温柔地叫住:“烁仔,埋位开饭了。”
他回头应了一句,再往外看的时候,院门已经关上,人影全无。
耐着性子一直在钟家待着,期间看裴兰让10岁的嘉怡在大人面前挥毫写春联,惹得钟明丰眉开眼笑。
裴烁看着嘉怡,他没有少时被要求在大人面前表演才艺的经历,一时也不知是庆幸还是羡慕。
“烁仔,我听你叶uncle说咏欣决定三月过去伦敦,把剩下的预科在那边读了考完递交申请,这样也有半年的时间提前适应英国生活。妈咪觉得这个想法很好,要么你跟她一起去吧?”
裴烁愣了一下,继而说:“妈,我上次跟你提的我想留……”
“烁仔,妈咪做的很多事都是为了你好,”裴兰拍拍他肩膀,起身牵嘉怡去挂挥春,“你乖。”
-
裴烁如坐针毡到了晚饭后归家,来到楼下,一抬头便看见自家阳台隔壁晾着一条淡蓝色连衣长裙。
不可能的。
“你今天去哪里了?”
他在微信上问,又觉得自己敲出的字莫名带着情绪,继而补了一句:“待会要不要下楼走走?”
“出去跟朋友玩了,不了,有点累。”她微信头像和qq一样,都是青绿色的耀西。
微信和qq不一样,在不在线头像都是亮着的,仿佛24小时永不下线。没有回复时如心跳般的闪动,也没有隐身对其可见。
“什么朋友?”
她有什么朋友他是不认识的呢?
可是这一刻,他宁可那人是不认识的。
“一个普通朋友。”
她都这样说了,他能怎样。
“明天有空吗,一起去购书中心?”语气软下来,发出邀约。
“哦。”
她似乎是真的累了,回应都敷衍。
第二日,两人结伴去购书中心,裴烁发现纪年的手机从白色索爱换成了香槟金的iphone5s。
“你换手机了?”
“嗯,”她没有与他对视,“拍照效果更好一些。”
裴烁莫名觉得心里有点堵,可终还是声音柔下来:“要不要去吃烧鹅髀饭?”
“哦。”纪年应了一声。
裴烁看着她的背影愣怔了两秒,垂下眉。
这种感觉竟如此熟悉,他记得当年阿妈将他的手交给阿嫲,转身走上钟明丰的车时,就是那样的背影。
她甚至连车窗都没有摇下来。
午饭后两人就回去了,路上纪年接了个电话,她说了句“稍等”,别过身走到路边去接了。
裴烁瞥到那亮着的屏幕里,显示来电名字“钟”。
而纪年接了那个电话,转身就跟他说:“你先回去吧,我还有别的事。”
说罢长腿一迈,便跑过对面马路去了,连一句“我帮你把书拿回去”都没有给机会让他说出口。
下午裴烁一个人在家里看书,手机收到一条银行发来的短信。
“纪年于1月26日14时58分向您账户1314存入人民币38580元。[中国银行]”
他突然有种凳子往下陷的感觉,整个人像坐在流沙之上,下一瞬就要被没顶。
纪年是将近十点才回的家,洗漱完看见手机一条微信入:
“能出来聊聊吗?”
纪年打下一句:“累了,明天再说。”可是食指在回车键上方悬着,就是没有按下去。
最终手指移到删除键,又重新打:“好。”
择日不如撞日,迟早都要面对。
“我收到短信,”裴烁哑着声,面上无澜,“你转账给我做什么。”
院门外的蓝色连衣裙、被“好心劝告”的法律顾问、从天而降的新手机、来电显示的“钟”、莫名其妙的还款、接连几天的晚归……
一层一层线索垒上去,这个叠叠乐快要成一个通天塔。
“想着你出国要用钱比较多,所以想一次性把钱还给你,”她没有回避他炽热的眼神,直直地看进去,“我们,两清了。”
“什么两清?”他压抑了大半日的情绪被这两个字一下掀翻,眼里泛起骇浪,“谁给你的钱?”
话一出嘴边,裴烁就后悔了。
呼之欲出的答案如同叠叠乐最下一层积木,抽出来亮了底牌,便连回旋余地都没有,顷刻坍塌。
“算了,是谁的无所谓。”他自己接了自己的话,“我说了你不着急还钱,不还也没关系。而且我不出国,我会想办法考南城大学的。”
“没必要,各人有各人的前程,”头顶的灯丝闪了一下,纪年不自觉轻颤了一下睫毛,又抬起眼,平静地看向前方,“我们还是桥归桥,路归路。”
她没有再给他问话的时间,转过身回自己家,关上了门。
连“晚安”都没有讲。
过了好一会儿,裴烁头顶的梯灯熄灭,他一个人默默地站在黑暗里,像是找不到灯塔的航船,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他后悔今晚这样着急地逼问她,搞得不欢而散。
黄历上明明就写了:大年初三,赤口,不宜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