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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25】我们都会有光明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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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好几日,纪年都没有再找裴烁。而那头叶咏欣得到的消息是,纪强好像消失了,啤酒肚和那女人孩子也不知所踪,榨粉巷租的房子已经清空,连房东也不知道他们去哪了。

又问他签证的材料准备好没有,她可以一起递给中介帮忙搞。

他心烦意躁,索性把手机扔到枕头底下不看。

大年初七,裴烁陪着阿嫲在家过“人日”。他帮着在厨房打下手,又去她房间帮忙修声音有点小的收音机。

阿嫲墙上摆着几个相框,有她和阿爷当年的黑白结婚照,有阿爸小时候一家三口的照片,还有一个长长的相框,里面密密麻麻贴满了大大小小的照片,是从小到大的裴烁。

“阿嫲,我想留在囍帖街,留在你身边。”他突然眼眶一热。

“正傻仔,这里是你的家,阿嫲永远都敞开大门等你回家。”

“我有点不知道怎么才好,好像做什么都徒劳。”他没有办法跟别人说自己的心事,这下也只是随口叹两句,反正阿嫲记性又不好。

“歌仔都有唱啦: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我不想出国啊,阿嫲。”

“地球是圆的嘛,无论烁仔在南城,在伦敦,在西伯利亚,又或者去到冇雷公咁远[1]的南极……”阿嫲比他矮许多,只够得着拍拍他的胸口,“你的心在哪里,更重要。”

阿嫲干瘦的手拍在他心上,用力得“砰砰”地疼。

-

晚饭后,像是最终下定了决心,裴烁翻出枕头底下的手机,认真斟酌字眼,想要为自己再努力一次。

“阿妈,从小到大我好少跟你要过什么,我思考了好久,这是我第一次……”

字还没打完,突然手机“嗡”的一下,有短信入。

手一抖,信息还没编辑完便发送了出去。他皱着眉头想重新再发一条,却赫然见到刚接收的那条短信。

是钟俊豪,他们并没有加qq或者微信。

“你的阳台望出去,可以看见半个月亮。”

什么意思。

裴烁觉得自己像被什么牵引着,心跳如鼓,不由自主起身走到阳台处。

巷子里的老房子层层叠叠,紧密相依。只见那一线天空之上,正正有半个月亮升上来。

像是有所感应,他低头朝下望,楼下是几棵光秃秃的鸡蛋花树。

漆黑的夜里,街灯照不到这里,他隐约看到树下有两个修长的人影。那男人似乎在低头说些什么,身边的女孩穿着白底碎花连衣裙,肩上挎着一个白色的袋子,像是认真在听。

说到动情处,那男人伸手摸了摸女孩子的发顶。

那女孩踮起脚尖,双手抚上男人的脸颊。

他们,在接吻。

过了几秒,那女孩转过身,跑进了楼道里。

那男人目送她离开,从裤袋里掏出了一盒东西。不一会儿,他的指间有火星微闪,而他仰起头,挑衅地直直看向裴烁的阳台。

叠叠乐最下一层的积木被用力抽走,上面高耸的层层木块彼此推挤、失衡、摔落,坍塌成一片废墟。

答案揭晓。

-

裴烁在楼道上等着,听着下面的脚步越来越近。

那脚步声轻快,像雀跃的琴声。

一个转弯,那高挑的身影跳进昏黄的光晕里,迎着裴烁的目光一级级慢慢地走上来,又当着他的面从白色的帆布袋里掏出钥匙。

“为什么是钟俊豪?”他的声音有点颤。

“是谁重要吗?”钥匙没有插进孔里,她转过身,碎花裙子画了一个弧,唇上亮晶晶:“你是什么身份问我呢?”

对啊,他是她的谁。

可是明明两周前,他才掀起过她的白色头纱,低头尝过她嘴里的可乐味。

不知楼上哪家人开了木门,在锁铁门。隐隐约约飘来旧版tvb《天龙八部》的主题曲,拾级而下:

“啊,舍不得璀璨俗世

啊,躲不开痴恋的欣慰

啊,找不到色相代替

啊,参一生参不透这条难题

……”

门关闭,音乐被闷在里头。

“我们接过吻而已,你又不是我男朋友,”她侧了侧头,眼尾有钩子,“不是这样玩不起吧,阿烁。”

他的确没有问过她,能不能做她男朋友。

“不是吗?好,那我现在跟你说。”他眼眶通红,向前走了一步,伸手去握住她的手腕。他一字一顿地,恳切又浓烈:“年年我中意你,我能不能……”

“不能。”她将手用力抽回,毫不犹豫。

“你是为了钱?为了解决你爸的问题?还是为了重新把铺头开起来?还是怕我会出国?这些我都可以……”

“裴烁,你清醒点,”纪年抬眼,双眸凉薄得似乎没有焦点,“半年前你求你二叔帮我解决问题,最后是钟俊豪出的手。”

裴烁愣住。

“你说你有钱,你有的是你妈妈给的钱,”她每一个字,都像在用一把美工刀往他心口的枪伤上一点一点地割。不致死,可是很疼,“噢,当然,你也有去卖牛杂。”

“年年……”

“你说你不出国了,要留在南城。可是小语种你已经弃考了,你真的觉得你家人会让你高考吗?”她手掌握紧,钥匙刻进掌纹里,“所以接下来要怎样?你要带我出国吗?你能吗?”

“如果你愿意……”

“我不愿意。”她斩钉截铁地拒绝,“我出国去做什么呢?巴巴地跟在你身后,企图终有一日混进有钱人的圈子吗?还是说等着养尊处优,甩着手时刻准备做有钱师奶?”

“年年,你不要这样说,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是怎样的人呢?我可是会在街头斗殴、会拿菜刀砍亲生父亲、唯利是图、为达目的谎话说尽的人啊。”她仿佛耐心用尽,缓缓转过身去,“我为什么要在放弃眼前的一棵大树,远赴重洋来等你这棵豆芽菜?我为什么不可以攀南城首富的长子,而要你这个继子呢?”

空气凝固,裴烁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一块浮冰之上,要么血冷却,要么共沉沦。

“哒哒哒,哒哒。”

楼上突然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有个人提着个黑色大塑料袋风风火火往下走,一个拐角要到三楼时倏地停住,兴奋地叫起来:“啊,你俩都在啊!”

是陈家栋。

“今天‘人日’啊,我搞来些烟花,”他往下走两级,压低声,“要不要去后巷放?”

那两人没有看他,也没有回应。

陈家栋又连忙说:“我想约多点人的,刚上到六楼听见陆悠悠她妈妈在跟她吵架,诶新年流流不知道吵什么……然后找林亚瑞和他哥,他又黑口黑面说很困想睡觉……怎么样怎么样,叫上岁岁和秦添,我们去放烟花!有仙女棒,还那款好有型的降落伞!”

“阿栋,我有点累,”纪年转过身去,“我不去了。”

陈家栋又看了一眼木然的裴烁,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现场气氛有点僵:“噢,噢,那我自己去了哦。你……你们如果想来就过来后巷那块空地找我哈!”

说罢,他一步三回头地下了楼,在拐角处还踉跄了一下。

脚步声远去,纪年紧握的手松开,食指勾住钥匙圈,仿佛在扣着扳机。裴烁倾身朝前两步,想要拉住她的手,却只触到了她的小指,紧紧攥住。

“是不是有人逼你,年年……”他艰难地开口,讲出了他唯一能想到的原因。

“我像是能被逼迫的人吗?只不过就是,不喜欢。”

她顿了一下,转过身来,又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一次:“裴烁,我不喜欢你。”

话音刚落,她便扭过头,食指勾紧钥匙的手用力抽走,“噌”的一声有如枪响。

她迅速开了门进屋,“嘭”地关上。

裴烁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昏暗的梯灯耐不住长久沉默的等待,终于颤颤悠悠地熄灭,任由他被黑暗吞噬。

一阵寒风突然从楼道的窗灌进来,像一只无影的魔怪狞笑着在他耳后掠过,然后绕了一圈,从那穿洞的胸口呼啸而过,直冲楼上而去。

“嘭——哐当!”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巨响,像是陨石坠落。

裴烁头顶的梯灯乍然亮起,他还未反应过来,楼上歇斯底里地冲下来一个人,在他身边擦肩而过,带起一阵似哭似笑的风声。

下一瞬,是陆秀珠追下来的嚎啕大哭与破口大骂:“陆悠悠,你个衰女包学人网恋?!你走啊,走了就别再回来!”

楼道上的街坊们纷纷开门探出头来,窗外的斥责声次第响起:

“谁这么缺德啊?高空抛物!”

“我去,扔了台电脑下楼啊?”

“边家人甘黐线……[2]”

“阴功,这要报警吧……”

裴烁强行按下自己低落的情绪,正想要跑下楼去看看陆悠悠发生了什么事,他身后的门也打开了。

他转过头去,与纪年对视着。

她看了他一眼,便要往楼下去。

就在这时,远远传来尖锐刺耳的警笛声,此起彼伏,仿佛是那已经离去的魔怪,最后恶作剧般杀了一个回马枪。

“呜——呜——呜——”

纪年的脚步滞住,她突然惊恐地望向裴烁,而他也像想到什么似的,错愕地望着她。

陈,家,栋。

“火烛啊!火烛啊![3]”

“消防车进不来啊,巷子太小了!”

“要赶紧拉水喉!哪里啊?在哪里?”

“后巷!后巷烟花着火啊!”

……

楼上楼下楼内楼外乱成一团,脚步声、议论声、哭喊声、警笛声、火焰声……伴着屋内传出来如泣如诉的电视剧歌声,凑成一曲难念的经:

“天阔阔雪漫漫共谁同航

这沙滚滚水皱皱笑着浪荡

贪欢一刻偏教那儿女情长

埋葬

……”

-

一个半月后,西村监狱。

“班长……”隔音玻璃隔板那头的陈家栋双手紧握话筒,喉头哽咽:“多谢你这段时间一直帮我照顾阿爸阿妈……我,我,唉,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要讲这些话,你放心,陈叔同李姨都好坚强,”纪年见他眼湿湿,赶紧宽慰道。

“班长,是不是悠悠也出了什么事?前段时间林亚瑞来看我,支支吾吾了半天又不告诉我什么事……”他突然身体前倾,一只手紧张地压在玻璃上,“那天晚上我在门外听见她跟秀珠姨吵得很凶,她还好吗?下周就一模考了……”

纪年没有答话,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说陆悠悠离开南城了。

而陆秀珠一气之下也不去寻她,说就当没有生过这个女儿,让她自生自灭好了。

“我……唉,那晚我没想到那个降落伞烟花居然会被风吹到人家的棉被上……”陈家栋垂下眉,额头枕在手背上。

纪年的右眼突突地跳。

她实在是后悔,如果那一晚她答应跟过去,事情会不会就不会发生。

“阿栋,你也不要自暴自弃,三年很快过的,我们等你回来,”她深深吸了口气,把手掌也压在玻璃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知道的班长,律师说如果我在里面表现好,阿sir会酌情减刑的,”他抬起头来,吸了吸鼻子,“对了,你怎么没有和阿烁一起来,我听爸妈说,这次多亏了阿烁托关系帮我找了个很厉害的律师,才把刑罚降到最低……”

纪年指甲嵌在掌肉里,云淡风轻地答:“他这会儿,估计很忙吧。”

“哦……”陈家栋点点头,目光落在纪年的右耳上,那里有一颗银色星环在闪着光芒。他有些失神,呐呐道:“班长,我记得你打这只耳骨钉……唉,好像只是昨天的事而已……”

……

“哇今天怎么那么酷,”叶咏欣拿着机票护照,指了指裴烁右耳的星芒:“我第一次见你戴耳骨钉。”

他没有作声,沉默地登机。

头等舱明明宽敞,可他坐在叶咏欣隔壁,总觉得很挤。

空姐递过来南城日报,他打开内页,赫然见到一个小小的报道。

“【南城快讯】一个多月前的囍帖街火灾事故终于尘埃落定,涉事的十八岁少年因玩烟花不慎引发火灾,导致半栋建筑受损,被法院依法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值得庆幸的是,这场火灾并未造成任何人员伤亡,但它却无情地揭开了老街区房屋的消防安全隐患。

据悉,南城市政府对此事件给予了高度重视,迅速行动,已组织专家团队重新启动了囍帖街的改造工程。在项目初期,将优先解决消防安全问题,确保居民的生命财产安全不受威胁。同时,政府亦将广泛征集市民的意见和建议,以期从长远角度规划街区的改造与发展……”

……

“家姐家姐,你快看!”

纪岁拉着刚进门的纪年走到电视面前,去看正在播放的新闻报道。

“……此次火灾虽未酿成大祸,却为所有市民敲响了警钟。囍帖老街的改造升级迫在眉睫,我们期待,在政府与市民的共同努力下,它能够焕发新的活力……”

“囍帖街真的要改造啊,”纪岁忧心忡忡地问,“那我们还能住在这吗,以后,这里还是囍帖街吗?”

“该来的,终究会来,既来之则安之吧。”何美珍从厨房探出头来,也看到了电视新闻。她擦擦手走到纪年身边,拍拍她肩膀指指茶几,“有你的信,不过没署名。”

纪年拿起来,一眼便看见熟悉的笔迹,她快速地瞄了瞄邮戳。

是,东城。

……

放下报纸,裴烁伸手进书包拿书,却在夹层里摸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

他缓缓拿出来,捧在掌心。

“呀好得意啊,这是一只……青色的,狼崽?”叶咏欣好奇地伸手指想要戳戳。

他侧了侧身,没让她碰,默默地把那个毛绒挂饰勾在自己的书包拉链上。

他望着飞机窗外,一片一片棉花糖般的云层下,是他即将要离开的地方。有翠绿的山,也有平静的湖;有小桥流水,也有高速公路;有密密麻麻的街巷,也有石屎森林般的高楼大厦。

有囍帖街,有青龙里。

有阿爸,阿嫲,有大家。

还有她。

“是龙。”

……

天台之上,纪年摊开了手里的信。

“亲爱的纪年:

见字如晤。

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也请原谅我任性的决定。你一直帮我辅导功课,而我却做了高考的逃兵。

长这么大,我第一次做出这样勇敢的决定。我,不想再在我妈妈的控制下活着了。

一直以来,与其说我过去扮演的是女儿,倒不如说是她的伴侣,我那早逝的爸爸。我身上背负着妈妈太多的期待、不甘、忿恨和怨念,这仿佛是我爸爸留给我的债。

也许在我妈妈将手提电脑扔下楼那一刻起,过去的陆悠悠,就已经死了。

我不欠她的,我自由了。

纪年,我想试试除了读书以外,我还能过上怎样的生活。

我找到他了,他对我很好,你们放心。

我会好好的,你也要。

替我问候大家,也跟我阿妈说一声,不用找我,等我想清楚,会回来的。

我相信,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陆悠悠”

-

“轰——”

纪年的头顶缓缓飞过一架飞机,在蔚蓝的天空中画出一条长长的白色轨迹。

她抬起头来,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迷住了眼睛。

在东城追求自由与爱情的陆悠悠,即将去北城寻找历练与机遇的林亚瑞,在西村改过自新从头做人的陈家栋,远赴重洋从此拥有全新人生的裴烁。

还有我,用尽全力决心要离开囍帖街告别过去的囍帖街小青龙,纪年。

我们一定一定,都会有光明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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