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04】我想我是喝醉了
夜色渐深,高高的天幕笼罩着旧城区那一片密密麻麻的筒子楼,在外围一圈现代化建筑的映衬下,低矮的旧楼群就像一块突兀的黑色补丁。
19号楼的天台角落挂了串串彩灯,远远看上去温馨又浪漫。可是那灯下的人,此时却剑拔弩张地对峙着,彩色光晕映在杯盘狼藉的桌上和塑胶凳横倒的地上,拼凑成一幅光怪陆离的画面。
“想打架?好啊!”林亚瑞腾地站起来,浓眉一竖,看起来恨不得真的冲上前把他揍翻在地,“来啊!”
“喂你们两个……”秦添急了,一时不知该劝哪边,“我好不容易才回来一次,我们好不容易才聚一次……”
“对,”裴烁毫不绅士地一脚踢开地面的不锈钢盘,手掌覆上脖子,脑袋一歪,“我好不容易才打他一次。”
“哇好惊啊!你要打,我今晚就奉陪到底,”林亚瑞讥讽地看着他,双手将竹筷“咔”地掰断扔桌面,“不知有钱人是不是手指都是镶金的,说不定断一根就够养我成世!”
裴烁的牙关紧咬得脸颊轮廓凸起,冷峻得像刀削一般。他粗重地深吸几口气后,却拉过一把红胶凳坐下,重开一罐啤酒,吞下两大口,闲闲道:“随你怎么说。”
林亚瑞一愣。
他从前就最看不惯裴烁这样,总是一副事事无所谓的模样,不参与、不发表、不在乎,情绪没有什么波澜起伏,仿佛怎样都好。
太欠揍了。
“哟,缩沙啊?”[1]林亚瑞也不甘示弱地喝下一大口啤酒,“吭”地将易拉罐嗑在桌上,“查实你们有钱佬根本看不起囍帖街的街坊吧?一边背地里骂我们是小市民,一边又急不可耐地想掏空小市民的钱,你们真当我们是水鱼啊?”
林亚瑞一番话说得旁边的秦添瞪大双眼。
“你看你那什么方案,每个人给五万就能成为微股东,你知不知道真的有阿婆阿伯打算从银行取消定期拿五六十万棺材本出来投你们的啊!打着十年回本利息高过银行的旗号圈钱,你们这不是空手套白狼吗?!他们哪里是股东,是韭菜吧?!”
林亚瑞怒睁着眼睛挑衅地盯着裴烁,现场大家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透。
陈家栋小声地发表了一句:“亚瑞,有话好好说,如果我们自己人不团结一条心,就更容易给人分化了……”
“他?他也算我们自己友?”他突然轻蔑地笑出声,仿佛是真的在看一件极好笑的事而控制不住表情:“有扑街放着好好的人不做,去做钟家的狗啊!”
哐——!
“阿烁!”
“裴烁!”
伴随着一声巨响,斜倚着木桌而坐的裴烁突然像火箭炮似的弹射出去,一下揪住林亚瑞的衣领,把他整个人从塑胶凳上扑翻在地!
陆悠悠捂着嘴惊呼,条件反射地站起来想要前去阻拦,却被身旁的纪年一下抓住胳膊后退两步。
她沉默地朝她摇了摇头。
“阿烁,亚瑞……”秦添和陈家栋慌忙冲过来想要出手架开两人,却被林亚瑞一声怒喝镇住了:“你动手啊,打啊!”
裴烁两眼通红而锐利,拳头紧握,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全身都在发抖,整个人仿佛一座隐忍的火山,随时准备爆发。
“你,再说一次!”
“说就说怕你啊?你不过是……”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九十二条:聚众斗殴的,对首要分子和其他积极参加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一旁的陈家栋突然一个立正,朗声背诵起来,语速快得如同一部放了二倍速的播放器:“致人重伤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全场一下安静了。
裴烁定定地看着林亚瑞,胸口的起伏从剧烈到渐渐放缓,他慢慢松开他的衣领站起来,将倒下的凳子扶起,转过身拿起啤酒罐大口大口喝下。
像缺水的鱼,已顾不得胃里血管里流淌的是什么。
“其实你以前也动过手的。”他身后响起林亚瑞低哑的声音。
是的,他那样一个冷静到极点、不喜冲突、甚至从小被人拳打脚踢都不去还手的人,也曾经情绪失控到动手打人。
打的就是林亚瑞。
“收摊了收摊了!”秦添忙不迭开始捞起一次性桌布,要把桌上那些垃圾迅速打包扔掉。
其他人见状也赶紧动起来,七手八脚地收好摊子。各人拾掇好自家带上来的东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返去啦!”林亚瑞把大圆木桌折好,一手将不锈钢横杠扛上肩。一群人一个跟着一个拎着东西下楼,踢着拖鞋脚尖对着脚跟,像一串糖葫芦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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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林亚瑞。”
纪岁打破沉默,在狭窄的楼梯道上蹦到他跟前,抱着一摞塑胶红凳拦住他:“你刚才是故意的吧?”
一旁的陆悠悠也终于反应过来,探过头问:“话说,你要不要买份人身保险?”
“啥啊……”林亚瑞肩上扛着折起来的大桌子,皱着眉头怪纪岁挡道,“让开让开……”
“你是故意激怒他,希望他把心里的情绪发泄出来,不要什么都憋在心里吧,”纪岁笑笑,身子一侧手肘往旁一撞:“可以啊影帝,没想到你也会这么心思细腻啊……”
林亚瑞躲避不及,被她这一撞恰好撞在肋骨上,又疼又痒,却腾不出手来挠,男人老狗被她看穿又不好意思承认,扛着桌子把她扫开,急急脚下楼:“听不懂你说啥……”
纪岁在后头不依不饶地夹着嗓音追过去:“亚瑞哥哥……”
林亚瑞冷汗都出来,跑得更快了:“没事喂喂喂,有事哥哥哥,别跟着我……”
殿后的秦添提着两大袋垃圾,看着楼梯两旁斑驳的墙面,叹了口气:“唉,其实他这次专门叫我回来跟他一起讨论的。”
纪年停下脚:“是不是方案有风险?”
秦添点点头。
“是不是,钟俊豪这边的方案也有?”她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有躲闪,便朝后望了望。
他们一行七人浩浩荡荡上天台,下来时却独独少了一人。
她看着纪岁进家,便把手里的那袋垃圾递过去:“阿添,帮手扔垃圾。”
秦添望着她大步流星回身往楼上走的背影,低头看着手里四大袋垃圾,抬起手臂蹭了一下发痒的鼻尖,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哦哟,要换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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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谁故意留了彩灯在天台,显得那个人的身影没有那么寂寞。
纪年记得裴烁以前完全喝不了酒的,连喝菠萝啤都脸红。今晚却喝了三四罐,还有力气把人扑倒。
“没有解酒药,”她从兜里掏出来一条何氏,递过去,“薄荷糖可以吗?”
他坐在长条石板凳上,酒气染得脖子都红了,却不肯承认:“我又没喝多。”
嘴硬,却仍接过来,慢慢剥开一颗。
纪年一脚踩上石板凳,双手插着裤兜望着周围密密麻麻的低矮楼群,还有远处射向天边的霓虹灯柱。
“以前总是觉得,我们这里的楼好旧啊,水压低、隔音差,墙皮又掉、又没电梯,楼上六楼的何伯八十几了还要每天震腾腾蹬上蹬下。”她望着天边,像是自言自语。
裴烁也按着膝盖站上石凳,接过话来:“何止啊,坑渠漏水,曱甴牛龟这么大还晓飞……排气又不好,隔壁屋一炒菜油烟就攻过来,一到落雨天这里还会水浸街……”
“是啊,林亚瑞成日说我家炒菜有没有放蒜他都知道,”纪年笑笑,又说,“不过,前两年改善了排水系统,现在大暴雨都不会水浸街了。之前还收集了大家的投票,本来这一带明年就要加装电梯了。”
他“咔”地咬碎薄荷糖,用牙齿慢慢摩擦着糖粒。
他太久没有回来了,很多很多事,他都不知道了。不知道糖果佬陈伯的女儿去了电视台,不知道花姐关小吃铺嫁人了,也不知道抓走鬼的明哥前两年见义勇为牺牲了……
囍帖街的一切一切,就像老电影一样存在在他的记忆里,他似乎在这里真真切切地生活过,可是却不敢说,他属于这里。
他属于这里吗?
这里是他家吗?
又或者,哪里才是家呢?
“以前囍帖街的街坊都叫我‘饼少’,觉得我何其风光,可是在钟家,我又变成‘那个卖饼仔’,给人看不起。”他苦笑着。
标签是什么?
人家想怎么定义你,你就是那个标签。
“到了国外,大家都互不认识,我想我终于可以逐步重新打造属于自己的标签了。”裴烁双眼迷蒙,声音越来越低,“所以我落足心机读书、搏命打工搵钱、跟导师熬夜做课题、同人合伙搞工作室……我以为我终可摆脱过去。直到回国前一天,我的合伙人喝多了跟我讲,我妈私下找过他,他当初是看在钟家的份上跟我合伙的,还说以我这样的身份和资源,回国去任何一个咨询公司,估计再过个年就能升partner了。不到三十岁的partner,哈哈哈哈……原来,我根本没办法摆脱钟家的帮扶和桎梏。”
“可是这些对我一点影响都没有,”纪年摇摇头,“在我看来,你还是你啊。就像悠悠、家栋、亚瑞、阿添……每个人身上都无可避免地贴着过去的标签,可我认识的是他们这个人,而不是标签。”
“说得轻巧。”
“难道不是吗?”她乌黑的眸子在潮热的夏夜里显得湿漉漉,“那当你想起我的时候,会想到什么?”
他愣了一下,看向她。
纪年在脚下拿起一瓶没开的啤酒,“啪”地打开,喝下一口。原本冰冻的酒早已变得常温,易拉罐外壁全是水,握在手里打滑:“你会想到,家暴男的女儿、一中考神、还是……囍帖街小青龙?”她耸耸肩:“这些都是过去我奋力想要摆脱的标签,可是现在我觉得,都不重要了。那些是我,也都不是我。你们跟我结交,难道都是因为这些标签吗?”
当然不是。
这些词在他的脑海里,一个都没有浮现。
争先恐后出现的是无数个说不出口的瞬间——是绑在阳台上的长条被单、是窗户探头出来打的手势、是多宝食街的拔足奔跑、是她从天而降横在他面前的身影、是她对他说“兄弟没事了”……
是沾满糖粉的糖沙翁,是沁凉的云南白药,是破底的不锈钢盆,是洁白的头纱。
是you are y fire。
炙热的风攀上她的胳膊,又缠上了他的手臂,他觉得自己像被覆上了一层密不透风的薄膜,又似有一道火苗在舔舐着体内的每一处,却寻不着出口。
裴烁摇摇头,心中生出一股冲动:他想跟她和解,想重新认识彼此,想跟她重新开始。
纪年看到了他这段时间以来的矛盾与挣扎,今晚的情绪失控,又想起方才秦添的话,便转过身正正地对着他,在墨色的夜幕下一字一顿地问道:“囍帖街拆不拆,怎么拆,你能做主吗?”
他看了她一眼,酒气上头的情绪从感动、到怔愣、到如同被泼冷水,突然恍然大悟地笑出声,直笑得剧烈地咳嗽起来:“年年,我是你的谁呢?同学、邻居、债主?”
还是……
他终于止住笑,眼睛红红的:“还是你……过河拆桥的那个,桥?”
收买人心。
她今晚说的这些话,原来全是在收买人心。
“都不是,”她连忙摇头,易拉罐外壁的水滴带着掌心的余温跌落下来,“你是我信任的人。”
裴烁的心里像“哗”地打起了铁花,1600度的铁水火花四溅,烫得他要颤抖起来。易拉罐一个滑手跌落在地,白色泡沫如潮水般涌出,空气里全是啤酒花的香气。
他控制不住自己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至自己身前,俯下身去,额头抵着额头。
纪年手里握着的易拉罐架在他胸前,却没有用力挣脱。那酒气如同这夏夜的热浪扑面而来,两个人却谁也没有动。
他稍稍后退了些,用拇指抚开她的碎发,触碰右眉上那道浅浅的疤痕,掌心熨着她的耳廓,一路向下,紧紧地扣住她的脖颈。
他两眼通红,仿佛想要捏死她。
“信任?你会与我站在一起吗?你跟我讲这样的话,是看准了我对你毫无办法是吗?像你这样的,你这样的……”
他说不下去了。
像她这样生性凉薄、谎话连篇、极其功利、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女人,他此刻只想把她狠狠地啮咬、撕碎、揉烂。
他的掌心滚烫,抚过她的耳骨竟刺痛起来,仿佛当年打耳骨钉时那样,而她的耳孔明明早就愈合了。
纪年觉得自己的身体忽冷忽热,有什么在小腹扑棱着,又麻又沉,迅速地坠下去,坠下去。
说不清道不明的欲望在腹中燃烧,电流在血管里乱窜,头皮发麻,心跳如鼓。
过了一瞬,他把额头重重地靠在了她的肩头,那细汗渗进了薄薄的棉布里,浸润了她的肌肤。
她竟莫名生出一些疯狂的念头。
可是下一秒,他抬起头来,低哑地开口:“年年,你走吧。我想我是喝醉了,真的醉了。”
在这个夏风滚烫的夜里,他们无言相对。
纪年逃走了。
从天台一路狂奔回到家里,打开房门,迫不及待躲进了厕所。
晕黄的顶灯照着她在镜子里胸口起伏的喘气样子,碎发成绺地贴着额头,她就像一头湿漉漉的狼崽。
半晌,她捂着闷疼的肚子坐在马桶上,低头看去。
来例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