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10】谁要跟你结盟
晚上，阿九烧鹅店。
裴烁抱着手臂喝沙士，冷冷地看着眼前那个养尊处优的男人拿着湿纸巾把桌子和过塑菜单擦了两遍。
同样冷眼看着钟俊豪的，还有烧鹅店老板。
“阿生，你吃就吃不吃就走人，不要在这里阻嗨住个地球转好无！”老板扯着嗓子喊，圆珠笔在他面前的菜单上戳得笃笃响。
他对面的叶咏欣拿过菜单问隔壁的裴烁：“阿烁，这里什么是招牌菜？”
还没等来答话，头顶已经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老板咬着牙签喊：“烧鹅店的招牌肯定是烧鹅啦，难道会是珍珠奶茶吗？”
裴烁没看她，抬起头：“九叔，例牌荔枝柴烧鹅、叉烧皇、半只白切鸡、姜汁芥蓝、粉丝煲，再来四碗白饭。”
“我不吃米饭！”钟俊豪和叶咏欣异口同声地说。
老板九叔睨了他俩一眼，4改成2。
“有没有冰冻perrier啊？”叶咏欣朝远远的冰柜张望。
“九叔，给罐冻的苏打水，”裴烁连忙接过话，又看了一眼对面的纪年，低声问：“还是冻柠茶？”
纪年点点头。
钟俊豪看着眼前，脑子里莫名有个小人在指着自己嘲笑，一边笑一边说：兜兜转转，兜兜转转。
纪年没留意他神色变化，只顾看周围拥挤的食客，看向老板：“九叔生意很好哦？”
“一般般啦！”九叔哑着声，将写好的单子递给一旁送菜的小妹，“听讲隔离囍帖街要拆了建什么公园，又听讲要搞什么股东众筹，摆明要骗钱啦！囍帖街没了多宝食街肯定也没了，顶边个七头[1]想出来的这些馊主意，要赶走我们这些老街坊，食屎啦距哋！”
九叔凶神恶煞地走了，而被骂的那个人，黑着脸在筷筒里拿起一双筷子。
“这里的餐饮，真的很……嗯，”叶咏欣耸耸肩，“有特色。”
“装修品味差，卫生条件差，服务态度差，”钟俊豪在这红色塑料凳上坐立难安，满脸嫌弃，“你们就不能找家好点的饭店吗？”
“其实这里开餐馆的现在都很重视卫生的，街道办也经常抽查，只不过你心理作用而已。”纪年淡淡地说，习惯性地做着南城人的餐前仪式感——茶水洗碗碟，“九叔很不容易的，他在家里排行第九，当年家里穷就没怎么读过书。跟九婶结婚后就开始做烧鹅店，一开始是斩料，后来就开餐馆。本来光景好了起来，九婶又肝硬化不能操劳，靠他一人撑起了家。现在终于供到女儿上大学，开始出来兼职帮补家里，九婶的病也有好转，时不时也能出来帮把手，一家人才稍微能喘口气。”
“不离不弃白头偕老的爱情故事啊？好凄美哦，用来做囍帖街的宣传噱头不是很吸睛？”钟俊豪阴阳道。
“不是，我不是在跟你歌颂什么爱情，”她摇摇头，怕他又打什么鬼主意，“我只想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能一家人齐齐整整有瓦遮头、好好活着已属不易。你们这些精英阶层看不见，随便手一指，可能就给无数家庭造成一场地震。”
叶咏欣低下头，咬着吸管。
她在这囍帖街项目这么久，除了跟着大妈大叔喝茶打麻将，从未自己踏足过这多宝食街。
不平的水泥地、掉漆的白墙、摇摇晃晃的顶灯、卷边的过塑手写菜单……就是一家三口全部的营生。
她没有经历过。
她想都不敢想，这样的人生。
“来来来粉丝煲！”九叔来上菜，热气腾腾地放下。
钟俊豪觉得这砂锅离叶咏欣太近，条件反射伸手去挪，“啪”地一下被九叔打手背：“急咩急，我会挪噶嘛！小心碌嗨亲你只手，到时点拖你女朋友啊！”
他眼神闪烁了一下，粉丝煲蒸腾的雾气那边，是叶咏欣睫毛弯弯的大眼睛。
“九叔，有无位啊？”有熟络的食客在门口大喊。
“有就有，无就无啦！无眼看吗？！打包啦！”九叔一伸手从小妹手里拿过碟烧鹅放下，又转身对着其他食客骂骂咧咧去了。
钟俊豪看着他的背影，依旧不为所动，眯着眼反驳：“但这种服务质量，迟早要被现代化大城市淘汰的。”
“说得对，我们都迟早要被淘汰的，被机器人淘汰。”裴烁耸耸肩，招手又要了一瓶沙士，“如果一个城市的现代化改造只是要漂亮的、统一的、规范的，而不是生活更好、更有人情味，那太简单了，把人赶走，把机器人放进去。”
钟俊豪声调渐高：“对啊，机器人没什么不好，还能多国语言切换，多么国际化。”
裴烁不想理他，突然瞥见纪年正好坐在空调底下，风呼呼打在她头顶。
“可以跟你换个位吗？”他直接起身，又补了一句：“我有点热。”
“呵，这里的空调冷得像冷链车，”钟俊豪看破他的举动，不肯放过他，“不知道你哪里热。”
“你怎么知道像冷链车，”裴烁坐下来，眼里闪过一丝狡黠，“运过你？”
叶咏欣和纪年对视了一下，两人心里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真幼稚啊，男人。
钟俊豪愣了一下。
他从未曾想过有这样一天，会坐在这样吵闹逼仄的大排档里，跟一个从小到大都讨厌到极点的毛头小子在斗嘴。
周遭人群像过电影般穿插而过，而他在这一瞬有一点恍惚。
他到底恨他什么呢。
恨，又是什么。
“懒得跟你吵，无聊至极。”钟俊豪不是一个容易沉溺在情绪里的人，他轻易地把脑子里的开关关掉，嘈杂声重新入耳，“来，说说怎么结盟吧。”
裴烁冷冷地说：“谁要跟你结盟，纪年跟你爸说的是‘囍帖街居民专项小组’，你是居民吗？”
钟俊豪脸一沉。
他想起钟明丰的总助老张给自己透露的信息，说老爷子身体越来越不好了，而钟明辉一直有很多小动作，想要掏空家底，转移资产。
“俊豪少爷，您想想办法吧。”老张这样说。
钟明丰这么多年，都没有肯定过他。而今，自己的父亲需要他，却也不肯主动找他。
他突然瞥见厨房那里，拿着条毛巾五大三粗地跟厨师喊着什么，却一转身，倒了一杯温水递给身旁穿着黄色碎花衣的女人。
两人相视笑了笑，瞬间又应着食客的叫唤，各自奔向热气蒸腾的后厨和餐桌。
一家人。
他起身出门。
过了十分钟，他又回来坐下，晃了晃手机：“我已经让助理租了你们青龙里20号楼一间房，明天我就搬进去。”
叶咏欣瞠目结舌地望着他。
这位大少爷来真的啊？
“咏欣，我在楼下租多了一间，你若愿意的话，也一并搬进来。”
叶咏欣愣了一下，想起纪年跟她说的话，抿了抿嘴：“好。”
钟俊豪直直地看向前方，深吸一口气，看向裴烁：“现在可以了吗？我请你跟我结盟。”
裴烁从未见过钟俊豪这副模样，抿了抿嘴，抬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对面的纪年，不情愿地拿起沙士樽与他的茶杯碰了碰：“合作愉快。”
钟俊豪点点头，捏起茶杯示意。
他放下茶杯，夹起一块烧鹅，连皮咬下一口。
他吃过很多高档饭店和私厨的菜，不就是脆皮烧鹅嘛，无非就是皮金黄酥脆，鹅肉鲜嫩多汁，口感丰富之余透着炭火的烟熏焦香和酸梅酱的酸甜。
可是这一块鹅肉，在邻桌毫不节制高谈阔论声中、在店小妹举着四碟菜麻利穿梭于桌椅的身影中、在隔着玻璃瞥见厨师锅气满满的火光中……
让他莫名，好想吃两碗白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