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11】我们已经不是十四五岁了
第二日,纪年把居民小组名单拿出来,这是和黄姨筛选过的,除了特别热情有斗志的钟叔钟婶、陈叔陈姨、朱春穗等老街坊,还有一些来自各行各业的年轻后辈力量。
约了在街道办公室开会,一开始七嘴八舌闹闹哄哄,大家兴致昂扬天马行空,直听得钟俊豪连连摇头。
毫不专业、毫无商业价值、毫无利润前景。
人情味,人情味值几个钱?!
他出手打断:“各位街坊,多谢大家的各抒己见,但每人的着眼点都在‘什么都想要’、‘什么都要保留’,到头来就是‘什么都不改’。没有实质性的改变,也没法形成一个方案。按我说,就应该全面推婚庆数字化、智能化,线下做成网红景区,线上提供一站式解决方案,那些什么文化啊、历史啊、你们给的这些旧照片旧物件,就做成3d体验融入进去,不要占用寸土寸金的空间。”
他像个大老板似的发话,街坊们面面相觑不敢再吱声,场面顿时有点僵住。
陈姨大着胆问了一句:“什么……化?”
陈叔觉得自己老婆问了个傻问题,赶紧插嘴:“数字化啊,就是上网卖喜糖,那我们也有做啊。”
“全部变成景区吗,那不需要门店了?那些巷内店怎么搞?”朱春穗也有点担忧。她是做摄影店的,难道以后都不做棚拍了吗?
“啊?那还不是一样把我们全部铲起?”
现场又一片哗然,低声交头接耳起来。
钟俊豪皱眉。
乱了,又乱了。
到底是为什么他要跟这一群人组一个队?!
他起身,走出去阳台抽烟。
唰唰,唰唰。
有个修长的身影站起来,在白板上写写画画。
纪年怔住了。
——“南城幸福始发站”。
“大家不用那么担心,每个人都可以说出自己观点,先发散,我们再往里收,选一个最优方案。”
是裴烁,他转过来朝众人说道:“既然政府认可弘扬岭南和华侨历史的方向,我们可以把囍帖街作为一个,向南江桥南和桥北区域渗透,打“幸福始发站”的概念,把婚庆一条龙服务和周边文化、生活结合起来,联合本地婚俗民俗、非遗文化以及情侣旅游打卡线路,实现文商旅的大融合。”
纪年觉得有一股暖流从心里淌过,酥酥麻麻。
这样的话,她很早跟钟俊豪说过,可是被敷衍过去了。那日从会所出来后,她也跟裴烁分享了想法,没想到他会记得并且认可。
“但我们的门店和服务也要做一些升级,的确现在年轻人喜欢个性化、也喜欢一揽子服务,没有多大耐心和精力慢慢找适合自己的。我们也许可以借助互联网和人工智能的力量,提供解决方案给顾客,这样也可以把散乱的婚庆商家连成一条龙服务。”
钟俊豪不知道何时又折了回来,静静地倚在门口听到了裴烁说的话。
他没想过裴烁会赞同他。
“哦对哦,还能这样!”钟叔一拍大腿,“我们搞婚庆就知道了,好多新人都‘蒙查查’[1]的,看婚纱时顺便又问化妆,找了化妆顺便又问哪里卖装饰……”
“没错没错,以前就是一个搭一个互相介绍,”朱春穗也频频点头,“以后手机电脑像火锅菜单一样点几下要求,就出来相对应的组合套餐推荐,哈哈哈直接就有客人找上来了。”
“智能化也是趋势来的,我看国外都用ai来试妆试婚纱了,”糖果铺陈叔的女儿陈琴是做电视台工作的,也开口附和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又开始活络起来。
“但是,”面对兴奋的大家,钟俊豪却倚着门冷冷地打断,狭长的眼睛盯着白板,“我们怎么确保这个方案——赚钱?集团可不会随便投钱给一个概念,毕竟都是真金白银。”
空中楼阁般的方案,过会一定被钟明辉和钟明丰拍死,过不了就无法申请专项资金,这个项目在他手里就会夭折。
现场又恢复一片死寂。
“我们不如造个节来试水?”纪年突然站起来,长腿一迈来到白板前,“把其中一段打造为示范街,以‘婚庆+’来辐射‘购、影、庆、宴、住、游、展’,然后还可以做一个快闪式的婚庆博物馆以及一条周边的浪漫旅游线路,吸引情侣和新人打卡。只要有人,就会带动生意。”
“这个好,其实囍帖街隔壁就是湿地公园,沿着公园有有轨列车,挺适合包装成一条浪漫线路的。”做旅游出身的林亚瑞兴奋了,一拍手掌: “哎呀我连这个节的名字都想好了,都说婚庆旺季是金九银十,我们就叫‘幸福久久节’吧!”
大家眼里闪闪的,不约而同都看向了钟俊豪:“老细,那这个节定在几时好啊?”
陈琴看着手机上的日历,立马接过话来:“幸福久久,那就肯定是9月9日啊!”
钟俊豪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眼里毫无波澜,公事公办地回复了一句:“要回去评估一下。”
纪年点点头,又看向裴烁。
他没有轻易说“好”,说“评估”,证明他真的有在严肃思考,而不是敷衍了事。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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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的策划由纪年牵头带着大家忙中有序地筹备着,有人负责规划线路、有人在策划婚庆博物馆、有人在联系资源搭一个简单的线上平台……
而明丰集团那边文化产业机构的招标启动后,却在钟明辉的强烈要求下加了一个条件:为了避免竞业问题,中标公司不可有友商持股。
也就是说,还没招,华文已经出局了。
而且这个要求,是钟明丰默许的。
钟俊豪愈发看不明白了,钟明丰此番是真的病了又老了,像是风中摇曳的灯烛,身子骨扛不住脑子又不清醒。先是被裴烁和华康联手摆了一道后,硬撑着主持大局;如今又被钟明辉牵着鼻子走,任人摆布。
他去问老张,父亲的身体到底怎么了。
老张只公事公办地回了一句:“这是老董事长的私事,不便多嘴。”
钟俊豪气急,可是他钟明丰不找自己求助,他便也倔着不去过问。
“所以相当于是把华文公司当一个跳板,大方向获得政府领导首肯后,就把它踢走了,还要偷它的策划。”纪年皱了皱眉头,看了一眼裴烁:“这样做吃相太难看了,以后传出去,谁还敢跟明丰合作。”
而拉拢华康的裴烁,自然也会成为众矢之的。
“感受到商业世界的残忍和血腥了吧,”钟俊豪在吵吵嚷嚷的烧鹅店皱着眉看手里豁了口的茶杯,嫌弃地放下,“政府说了要引入一家文化产业机构,又没明说哪家。想从明丰集团口里抢蛋糕,也要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啊。”
“我看过竞标清单,如今最大的就是那家动漫机构,人家也是有文化产业招牌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裴烁夹起一块脆皮叉烧,却筷子一松,叉烧跌入海鲜粉丝煲里,再夹起来时粘上了几点蟹籽。
“如果……”他身边的叶咏欣盯着那块叉烧若有所思,“如果是明丰的文化产业机构,是不是不用招标啊?”
这句话落地的同时,钟俊豪突然起身,大步离开烧鹅店。
“他又怎么了?”裴烁皱了皱眉。
“如果我没猜错,他应该去找华康喝酒去了,”叶咏欣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又收回目光解释道,“如果华富集团愿意和明丰合作,让明丰在华文持股……”
那么,就不用招标了。
-
夜深了,钟俊豪一去不复返,而在青龙里20号楼睡了一周的叶咏欣,说老房子湿气太重成日做梦,今晚说什么也要回自己家好好睡一觉,让司机开车接她走了。
只剩下纪年和裴烁,慢慢地从多宝食街踱回去。
长路漫漫,灯影斑驳。盛夏的夜风带着闷热的潮气覆在肌肤之上,呼吸似乎不局限在口鼻,每一个毛孔都在张合。
吸进去氤氲的水汽,又呼出来炽烈的热潮。
人多嘈杂的时候反而自在,现在只有两人,纪年莫名觉得浑身黏腻得难受,偏偏两人又挨得近,时不时手臂若有若无地碰触着。鞋底在青石板路上的每一次触地都带来一阵细微的震颤,从脚跟传上敏感的小腿,沿着一路攀升至脊柱,蔓延到脑后,带来一阵忽隐忽现、说不清道不明的,痒。
她内心深处升腾起来一丝熟悉的渴望,随着两人缓慢而默契向前的步伐,愈发强烈。
“诶。”
是裴烁先开口。
“嗯?”
“吃不吃……薄荷糖。”
“好。”
她应得过于迅速,他脚步顿了一下,从包里掏出一个小铁盒。
“什么味的。”她百无聊赖地问,条件反射地舔了舔嘴唇。
“便利店随手挑的,”他就着昏黄的街灯仔细辨认,余光却快快地扫了一眼她湿润的嘴唇,“橙子。”
“还以为你喜欢柠檬。”她摊开手去。
裴烁愣了一下:“我不喜欢柠檬。”
纪年歪了歪头。
是吗,以前总在他身上闻到薄荷柠檬的味道,她以为他是喜欢的。
不过说来,好像现在他身上是没有这个味道了。
也许,喜欢过,又不喜欢了。
人总是会变的。
裴烁用拇指轻轻摊开铁盒盖子,在她掌心轻触两下。
咔嗒,咔嗒。
在糖粒要掉不掉之际,他恶作剧似的往上一提,糖粒又蹦回去了。
纪年炙热的手心像是贪婪那冰凉的触感,她又向前伸了伸。
咔嗒,咔嗒。
糖粒滚到铁盒口,又被一提,退回去了。
她手心抽走,转过身去,爱给不给。
他轻笑一下,拽住她的手腕,眼神诚恳,不再戏弄她。
他摊开手,两颗糖粒从铁盒里跳下来,他伸手递到她面前。
纪年乌黑的眼眸直直地看向他,在他晃神的几秒里,她走前一步,发丝在垂眉的刹那从耳侧垂落下来,像羽毛轻抚在他的手腕上。
她直截了当地低头将薄荷糖衔起,微张的嘴唇在他手心轻抿,蜻蜓点水般亲吻了他的掌纹。
她抬起头,咬着两颗糖,星星落入眼里。
他掌心空了,周遭的空气变得更加黏稠,那一瞬的触碰像电流般击中心房,让他好不容易筑起的围墙瞬间坍塌,心剧烈地跳动着,喉头微微发紧,战栗感从手掌传至全身。
“诶,你耳朵红了。”她盯着他耳骨上的银色星环,故意这样说。
“年年,”他被这突如其来一连串的撩拨反击得头脑发涨,声音嘶哑,咬牙切齿地回道:“我们已经不是十四五岁了。”
已经不是在楼梯上脑门撞到下巴磕到一嘴血那时,不是她跨过阳台坠入他怀里撞得胸口发疼那时,也不是两人一前一后受了伤光着脚跑向夕阳那时……
他们都已经长大了。
少时的懵懂情愫像夹在书里的一片叶,纵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叶子已经枯了、黄了、干了,他却仍能清晰地看到那缕缕脉络,记起这叶子飘落时的阳光。
时隔这么多年,他依旧抑制不住地喜欢她,接近她,想拥抱她,想亲吻她。难道,这还不明显吗?
他走上前一步,试图牵住她的手。
却见她眼神一躲,突然一个转身,拔腿朝前跑!
“喂!”裴烁跟着大步朝前追去!
这一次,他不想再让她逃走。他有太多太多的事要问清楚,当年的,之后的,现在的,还有未来的。
两人一前一后,在狭窄的巷子里大步流星地追赶起来,砰砰的跑步声像心跳,伴随着低低的电视声、零星的狗吠声、和拉铁闸声……
裴烁眼看就要追上,他调整呼吸,想要在拐弯处截住她!
突然,她一个急刹车,继而往回跑,直直撞进他怀里!
“嘶……”
痛死老子了。
裴烁觉得自己肋骨都要被撞断,心跳却跳得更剧烈了。
他低下头,用手扶稳她的胳膊,想要看她又要玩什么把戏。
“阿烁……”
她唤了他一声,气息不稳地喘着。
裴烁一怔。
纪年整个人在发抖。
“不要看前面……转身,走……”
她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往后走,脚步越来越急,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像是在害怕什么。
裴烁在转头之际,远远地看见19号楼门前,站着一个佝偻着背的身影。
那人朝后走了两步,似乎有一点跛脚。
仿佛感应到什么,转过身来。
灯光将那人的眼,照得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