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12】出来吧，我看见你了
纪年不知道纪强回来囍帖街这件事，意味着什么。
当年钟俊豪的确帮了自己，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让纪强离开了南城。
可是时隔五年多，他居然又回来了。
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纪年有种掉入时间旋涡的错觉，仿佛年少时的噩梦随时会重演。
那一晚，确保纪强走了之后她和裴烁才回到19号楼，两人满腹心事走上楼梯，他纵是再有一肚子话想问她，也不会这么不合时宜地非要那时去确认。
“你注意安全，”他只能这样说，就像从未有过什么情绪波动，“有什么事随时找我。”
“好的，晚安。”她也只回了这么一句。
然而第二天下班回家，纪年却惊讶地发现19号楼的大门换成了智能防盗门。
“烁仔哥哥好有心啊，六层楼24户人他逐家逐户去征询意见，大家都同意换门后他自己掏腰包找师傅换好，又逐家逐户去送钥匙和说明书，还好耐心地跟上了年纪的老人家解释怎么用对讲屏幕，”纪岁咬着粟米，歪着头若有所思。
“烁仔真是做了件大好事啊，话说这大铁门也是该换了，有时候方便外卖员进进出出经常性不关铁门，形同虚设。”何美珍挂好洗碗布，捞起话梅罐子往嘴里扔了一颗。
“不仅是这样哦，听说烁仔哥哥还去街道派出所检查青龙里这边的摄像头是不是正常运作，”纪岁扔掉光溜溜的玉米芯，拍了拍手，“话说这就是有钱人的派头吗？怕有人对自己图谋不轨，所以小心谨慎？他在钟家没有管家助理什么的吗，这些事还要亲自去做哦？”
纪年听在耳里，思忖了片刻，还是决定告诉她们实情：“是因为……我们俩昨晚碰见那个人了。”
纪岁和何美珍愣住了，眼睛瞪大。
那个人是谁，不言而喻。
“阿爸……那个人，他，他为什么回来了啊？”纪岁语气急促，“他有没有对你们怎么样啊？”
“没有，他没有发现我们。”纪年摇摇头。
应该没有吧。
她叮嘱何美珍和纪岁，如果真的遇到纪强要想办法脱身，万不可与他纠缠。说了一会儿还是放心不下，又拉着何美珍义正言辞地说：“阿妈，这次再不可……”
“再不可用钱来解决问题，”何美珍拍拍她手背，宽慰道：“放心吧，阿妈不会的了。”
说罢她又拉着纪年入房间，拿出来一个大牛皮信封，递过去：“年年，这给你。”
纪年接过来，从信封口处瞄了瞄，立马还回去：“阿妈你这是做什么，我不要，我自己能赚钱。”
“傻女，阿妈当然知道你能养活自己，不过出来打工，免不了要睇人眉头眼额，又时不时要忍气吞声。我知你向来不服输，中意顶硬上[1]，这没什么不好，但我也想你知道，阿妈只求你健健康康开开心心。如果做得不开心不顺心，阿妈随时都是你的退路，万一真的不能继续卖婚纱了，我们就去别的地方想办法谋其他生计咯。”
“阿妈？”纪年诧异了，想当年劝了何美珍这么多回离开囍帖街，她都没有答应。
“人一世物一世，人去万物休。阿妈也是过了这么多年才想通，其实只要跟你和岁岁在一起，落地生根，哪里都可以是家。我们呢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但有片瓦遮头、有啖靓汤落肚，你阿妈我还是有信心的。” 何美珍伸过手来，将纪年额前的碎发拨开，露出那乌黑的眼眸，“阿妈只不过是把原本是你的，还给你罢了。以前家里没办法，害你连一套心仪的运动服运动鞋都买不起，阿妈每每想到这件事就心酸。”
纪年愣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是……小时候存的利是钱？”
她低头又数了数，摇头：“不对，哪有这么多。”
“啊呀这么多年，有利息的嘛！”何美珍索性起身帮她拢了拢及肩的长发，她头发又多又硬，纪岁以前常爱笑她洗完头风筒一吹就像箭猪似的，“现在你出来工作，应该给自己置办一套好点的西装和高跟鞋。就像《壹号皇庭》的阿cat，哇，又飒又有型！”
纪年忍不住笑出声。阿妈是陈慧珊的忠实拥趸，这么多年了一直盛赞她的造型，即使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戏了。
“好好好，我拿着去买西装高跟鞋。话说，阿妈你怎么还记得我当年有多少利是钱？”
“当然咯，”何美珍回房拿出一个小本本，打开一页递过去，“喏。”
纪年摊开来一看，她和纪岁这么多年的利是钱，每一笔都清清楚楚。
她眼睛一热，头偏向另一边，嘴里却继续讲：“现在都是线上转账了，哪有人还这样拿着一叠钱放信封里。”
“哦哟我知道你们后生仔女又是微信又是支付宝又是电子银行，我这些老人家就喜欢给一叠钱，一叠厚厚的钱，看得见摸得着闻得到，多好。我还喜欢银行存折，打开能看到一笔一笔的进出记录，那些油墨字看着比手机屏幕有温度。”
见她若有所思，何美珍笑着叹了口气：“你阿妈老啦。”
若是纪岁听到这句话，一定扑到她怀里撒娇说“哪里老了，妈子你还是一枝花”。可是纪年从小性子就比较酷，鲜有表达情感，她只默默地问了一句：“我们还欠银行多少钱啊？”
“年中的时候to介绍了一个外贸单我们赚了一笔，现在大概连本带息还差二三十万吧。”
“这个汤姆叔叔这么多年都这么帮衬，真难得。话说他跟萍姐是不是……”
“哈哈年年你真是后知后觉啊，对啊汤姆跟阿萍已经拍拖好多年了，不过他们说新时代的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只拍拖不结婚，爱情才不会走进坟墓。”何美珍笑了笑，又摇摇头，“所以啊，每个人追求幸福的方式都不一样，婚庆业也真是要不破不立谋新的出路了，不能一心只盯着要‘拉埋天窗’的人。”
纪年想起阿萍当年在“blgblg cky cloud”的鸡同鸭讲中与to达成了第一笔买卖，之后发奋自学英语，不仅把这个老外拐过来发展成生意“下线”，还收获了一段爱情。
她想起十五岁那年那个平凡的傍晚，阿萍跟她说过的话：
“我觉得一个人幸不幸福，跟有没有结婚没关系，嫁人也好，一支公也罢，最紧要自己想清楚想要怎样的生活。我觉得呐，把幸福寄托在别人身上不靠谱，还不如靠自己，老老实实搵钱发达。”
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震耳欲聋。
忽然房门被打开，纪岁像阵风似的冲进来：“家姐，我们火了，火了！”
她手机里举着自己的小红书账号“囍帖街小腰精”，其中最新一篇稿子发了不到2小时，竟窜到了上万的阅读量和近千赞，且还在持续攀升。
一个月前，两姐妹讨论出来一个系列vlog试水——《我用一幅漫画换美好》，纪岁作为博主游走在囍帖街的大街小巷，给大大小小的店主画一幅肖像漫画，来换取对方给予的美好体验。在这一个月里，她尝试过用一幅肖像漫画换取了一盒最新口味的囍饼、一盒跟大热ip联名的喜糖、一次婚纱造型的摄影、一次新娘子开脸、上头的体验……各个店主在与纪岁的闲聊中，或热情或腼腆地介绍了自己店铺的历史、独特的工艺和手艺，还有不少有趣的故事。
她们想通过这种形式来让更多的人认识囍帖街，认识婚庆这个行业。然而这一个月下来浏览量总是不温不火的，还不及之前纪岁各种q版婚纱照来得吸引人。于是她们也在不断测试着词条和内容，看看怎么调整更好。
这一条爆了实属出乎意料，谁也没有想到在互联网出圈的竟然是这个古老的行当——“大妗姐”，也就是婚庆场合女家用以跟随新妇的临时使妈。、
vlog下面一溜烟的兴奋留言：
“哇，这个梳髻好讲究啊，蝴蝶髻、牡丹髻……犀利过时下古偶剧的满头塑料胶花啦！”
“第一次知道原来‘心抱’就是儿媳——是不能拥抱的亲情，只能用心去抱了，广府俚语真有意思。”
“wow，这么多道工序才送入洞房，好有仪式感啊！”
“原来这个系列vlog做了有段时间了，我要从头刷一遍！”
“囍帖街这么好玩的吗？周末打卡走起！”
……
与此同时也有不同的声音：
“哇，现在谁还‘过火盆’啊，简直是封建余孽！”
“结个婚堪比拍场古装戏啊，累觉不爱啊，别结了吧！”
……
两大阵营你来我往，越吵越红火。
纪年原想设计这个系列，是以年轻人的视角来看待传统的婚嫁文化，每一次的“交换”，都是一次故事的讲述，用一种新颖的方式让大众重新了解婚庆业，感受囍帖街的独特魅力，也一次次地透过屏幕将“幸福感”传递下去。
没想到新旧思想的碰撞，会令这个系列浮出水面，不仅引来了巨大的网络声浪，还吸引了大家纷纷要去打卡。
囍帖街，会成为南城一个网红地吗？
它，会有巨大的商机吗？
它，能在这高楼耸立的石屎森林里，生存下来吗？
纪年立马在“囍帖街街坊专项群”里分享了这个热门帖子，大家纷纷叫好，还举手报名要做下一个“嘉宾”。
而钟俊豪在另一个四人小群里，硬邦邦地扔了一句：
“我找人去推。”
纪年愣了一瞬，嘴角忍不住微翘。
“谢谢老板。”
-
日子一天天过去，事情一步一步往前推进，纪年忙得有点晕头转向。
好不容易今天在六点前忙完手头的事可以早点走，她微信给何美珍说回家吃饭。
六月底的天，说变就变。刚刚太阳还没下山还是亮得很，转眼就暗下来，轰隆隆地打雷。
纪年快步地走着，零星的雨滴打在脸上。
突然，她脚步一顿。
嗤——
一道闪电从头顶劈过。
她转身拐进一个巷子里，加快脚步往前走。无意经过一个地摊的时候，有人哑声唤了她一声。
“妹崽啊。”
纪年心烦意乱地转头看了一眼，竟是一个算命先生。
“妹崽，老夫看你印堂发黑，近日恐怕横生变故，”那老先生眯着眼睛，摸了摸下巴，“急急脚赶路，不如施施然坐下。让老夫我，为你卜上一卦？”
纪年心里打了个突，犹豫之际，那老人家又开口了：“让我看一看你的掌纹，如何？”
她被一股奇怪的力量吸引，正要挪脚过去，突然传来一阵隆隆雷声，由远及近，仿佛停在了头顶。
她微松的掌心紧握成拳，摇了摇头，转身继续大步向前。
又走到下一个巷口，她拐了进去。
那是条破败的小巷，周围都是倒闭的商铺，一片苍凉。
轰——
又是一声响雷。
“出来吧，”她的双拳紧握，缓缓转过身来，“我看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