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相缠
狂风骤雨,电闪雷鸣。
一队缇骑卷起凛冽雨水,嘶鸣声划破浓沉暗夜。
“祁明昀,陛下只说要你的命,你若不再负隅反抗,我便为你收个尸,也免得你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马上之人穷追不舍,狞笑之声响彻整片林子。
祁明昀粗喘着气,视线渐渐模糊虚浮,他将刀锋对准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腕,咬牙一刺,温热的鲜血即刻迸出,这丝疼痛让他清醒不少。
他勾起嘴角哂笑。
他统领墨玄司为皇帝杀了无数人,却终有一日落得这鸟尽良弓藏的下场。
长刀交织,白影四散。
银龙般的剑光闪在他凌厉深邃的眸中,他将手中长剑一转,刺向身后之人的马腹。
马仰头凄厉嘶鸣,人仰马翻。
趁着片刻轰乱,他拉过身旁一匹马,策马消逝在无尽长夜中。
追杀他的头领从水坑中爬起,暴怒嘶吼:“给我追,他已负伤毒发跑不了多远,寻到踪迹格杀勿论!”
祁明昀骑在马上不知跑了多久,此处是一片树林掩映的坟地,眼前只有无尽的黑暗。
马蹄踏上悬崖旁一块滑石,他心下一凛,糊满鲜血的手紧紧拉扯缰绳,却不抵雨路湿滑,终被汹涌来袭的惯力甩下山崖。
拆骨般的疼痛袭来,他睁开眼,周遭伸手不见五指,只觉通身陷入一片泥泞水泽中,冰冷的寒意穿透他浑身的血肉。
雨水卷起狂澜倾覆,他沉沉闭上眼,不知后事……
次日傍晚,江心起朦胧暮色。
两位少女捧着木盆追逐嬉戏来到江边浣洗衣物。
兰芙挽起衣袖,溪水浸没她白皙清瘦的小臂,她心情舒畅,哼唱起甜亮清歌。
才蹲下身,便见姜憬神神秘秘凑到她耳根:“阿芙,昨夜濛山上闹鬼。”
兰芙立即止了歌声,溪边微冷的寒风吹得她身躯一缩,她捋着发丝,神色闪烁:“胡说,你看见了?”
“山上幽幽火光闪了一夜,闹了一晚上奇怪的声响。”旁边的少女更加绘声绘色,“准是闹鬼!”
“许是贼人呢。”兰芙自顾自地擦着手中的皂角。
“濛山上都是坟地,哪个贼人去坟地偷东西,偷死人骨吗?”
兰芙一把捂住她的嘴,秀眉微蹙:“好了好了,你莫要再说了,我都不敢回家了。”
远处一位身形丰腴的妇人横眉冷眼,叉着腰破口大骂。
“姜憬,你个小蹄子,让你去浣衣你在那躲懒,跟你那好吃懒做的死鬼爹一个德行,还不死回来喂鸡做饭!”
姜憬慌张收起拧干的衣物放到盆里,神色匆匆,“阿芙,我走了,我阿娘又骂我了。”
兰芙点头:“好,你快去罢,得空我来找你玩。”
她知道姜憬家姊妹众多,爹娘又不睦,不像自己孤身一人,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思及,她眸中起了一丝晦色,眼眶中蓦然有温热涌出。
三个月前,官府修建皇庙,她爹兰木生自愿应征。那日大雨滂沱,山路湿滑,扛木头的几个工人滚落峭壁悬崖,被发现后人已僵直没了气。
她阿娘身子一向不大好,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听到死讯后悲痛欲绝动了胎气,生产时心神不宁一尸两命。
短短几个月,原本其乐融融的一家人,突然只剩她一个孤女。
她伸出指尖拭泪,泪水却如珠子般滴在湿凉的手背上,那丝温热转瞬即逝,终归融入冰冷中。
河底水尤清冽,可见砂石,一条鲤鱼摆着尾穿梭在湖石间,“咕嘟”几声清脆声响,拉回了她的心神。
她挽起衣袖伸手去拢鱼,鱼却像长了脚一般次次从手心滑走。她跺脚蹙眉,气恼至极,重重甩下一颗石子,河水激荡出一圈水花。
夜色渐起,山涧之中雾气浓重,沁骨的秋寒自水中往上蔓延。
眼看天将暗,她迅速将衣物浸涤浊水,打算早点洗完回家做饭。
空山幽静无人,偶尔三两飞鸟振翅越过枝桠,留下清绝一两声。望着灰暗沉寂的夜色,她倏然想起姜憬方才说濛山昨晚闹鬼的传言,没由来的恐惧夹杂着轻寒渐渐席卷全身。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兀自拢紧衣襟,拧干最后一件衣裙后,收起皂角和衣物,捧着木盆匆匆走上石桥。
这时,身后的树丛中突然窜出来一位身形高大的男子。
“阿芙妹妹浣衣呢?我身上这件也脏,不如我脱下来,你也帮我洗洗!”男子名叫徐少龄,乃杜陵县臭名远扬的登徒子,仗着家底富贵殷实,见着生得好看的姑娘便要上前轻薄调戏。
去岁玷污了隔壁村苏家的小女儿,苏姑娘待字闺中,不堪受辱,当夜便投井自尽,此事闹得杜陵县人尽皆知。
可徐家夫人只暗中使了些银子,便轻而易举替儿子摆平了此事,反而将脏水泼到苏家姑娘身上,说她爱慕虚荣,狐媚勾引了自家儿子。
徐少龄被纵得更是无法无天,如今光天化日之下都敢随意轻薄姑娘家。
兰芙被吓了一跳,手中的衣盆沉声坠地,拎着裙角跑得远远的。
“呸,谁要洗你的脏衣服!流氓!”她舀了一盆水朝他泼去,“徐少龄,你再不走,我要喊人了。”
徐少龄本就是个风流浪荡子,看着她羞恼慌张,心中更是虚痒难耐,即刻便宽衣解带,褪下外裳猥琐一笑,接着便拉过她的手。
“阿芙妹妹,瞧你这手都冻红了。我这有镇上买的手脂,来,我帮你涂点,保管这手呀,变得细皮嫩肉的。”
“别过来!”兰芙挣开他的手,步步后退,河水浸没过她的裙摆,直至身后是激流波澜,退无可退。
徐少龄却步步紧逼,“瞧你一人活的艰难,倒不如从了本少爷,保你日后穿金戴银,吃香喝辣。”
“我就算是死也不会委身你这种人!”
她嫌恶地推搡着压上来的肥厚身躯,拔下发间一支蝴蝶木簪,趁着他欺身而上时,闭上眼抬手狠狠刺过去。
徐少龄捂着眼巨呼出声,指缝汩汩渗出血渍,原是发簪深深刺入他右眼,留下一圈深红可怖的血窟窿。
“小贱人,老子今日弄死你!”他高声咒骂,怒恶地盯着兰芙,双手掐上她的脖颈。
草丛深处的水泽中,祁明昀手指微动,缓缓睁开眼。
疼,刺骨的疼令他身处铺天盖地的混沌中,身下的一片浅水早已被染成血红。
耳边是满是嘈杂之声,像是女子的呼救。
他杀过很多人,有男人,也有女人。
而耳边这丝渐渐微弱的呜咽声,让他想到了昔日跪在他脚下求饶的那些人。
那时,他不予理会一切徒劳的求饶,长剑出鞘,淋漓的鲜血溅到他脸上,这种嗜血般的快慰,能抚平他心中一切焦狂。
他头疼欲裂,以剑鞘撑地,艰难起身。
终于看清眼前是一个女子与一个男人。
女子被男人掐住脖子,在猛烈的压迫之力下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双腿死命扑腾,溅起阵阵带着泥渍的污浊水花,那温热柔软的脖颈在男人宽大的手中如同娇嫩欲折的新枝。
她脸色青紫通红,绵软无力的手胡乱拍打着身前之人厚如一堵墙般的胸膛。
那双泪眼泛红湿润,含着汹涌的恐惧与无助,仿若急烈雨水滑过颓柔不堪的花枝,若狂澜再盛些,欲断的枝椪便要脆生生折落。
祁明昀没有眨眼,对眼前女子的呼救置若罔闻。
于他而言,他可以毫无理由地杀一个人,却从来都不会没有目的的去救一个人。
弱小愚昧的女人,救来有何用。
他眸光一散,拨开杂草,抖落浑身泥水,转身欲走。心口却呛起一阵剧痛,四肢百骸如被尖针扎刺,钻心蚀骨。
气血上翻,喉头又涌出一股腥甜,一口黑血乍开在清澈的河水中。
他的毒又要发作了,绝对走不了太远。这带有官兵搜寻,他若毒发昏倒,定然在劫难逃,命丧于此。
早在昨夜过后,他便与南齐皇室不共戴天,来日,他定要用他们的血来填补今日的狼狈与伤痛。
不甘心,他绝不能这么死了。
他顿住脚步,用最后一丝力用执起长剑,迈着虚浮的步履走到那一男一女身前。
剑光一挥,男人的胸膛被银剑刺穿,顷刻血溅三尺,人随即沉沉倒地。
兰芙濒临昏死过去时,突觉脖间瞬然一松,生生一口气灌入喉中。她如蒙大赦般张口大声喘气,苍白的面色渐渐转圜回红润。
回过神来才发现徐少龄瘫倒在身前,他心口血流喷射如柱,腥红溅上她藕荷色的衣裙,晃晃刺目。
“啊——”
她坐在地上后退几步,神情惊魂未定,双手握着一只带血的木簪不住地颤抖。
祁明昀跪倒在地,沾满雨水的发丝淋漓疏散在额间。他薄唇几近雪白,靠近满脸泪痕的女子,沙哑道:“我救你,你救我。”
这是他以为的条件。
他从不信世上会有平白无故的恩惠,故而,他先救了她。
说完这句话,他眸中泛起模糊,终于栽倒在地,铁剑撞上沙石,击出的沉亮声响惊飞水草中的一滩鸥鹭……
清晨,枝头鸟雀婉转轻啼,万道霞光穿透窗棂。
兰芙坐在院子摘菜喂鸡,家里母鸡下了一窝澄黄小鸡崽,毛茸茸的只有巴掌点大,正成群低头啄米,发出嘤嘤叫声。
“咯咯咯。”她边撒米粒边引诱着鸡崽来吃,挥手躯赶闻声上前的大母鸡,“欸,你去那边,去那边!”
秋光正盛,天高云淡,她站起身掸落身上的菜叶,将手中的雪白米粒随意一洒,小鸡仰头四处散开去啄食。
她这才想起,屋里还有个躺了两日的男人。
推开门,光影争先挤进室内,轻尘在金光中飞舞。
桌上有两样东西,都是那人身上之物,一把银白色的剑,与一块刻了字的金块。
金块耀目澄粹,一看便可抵万金。阿娘教过她识字,可她也只认得些笔画简单的字,金块上那三个字繁琐生涩,她不认得。
她对刀剑没有兴致,旁边那金黄之物却晃得眼中生痒,眼看四下无人,主人也未醒,她飞快拿起金块,靠近唇边用牙齿试探啃了一角。
“嘶……”
牙崩得生疼,看来是真金无疑。
她不禁思忖这人什么来头,身上竟藏有这么一大块黄金。
“你在做什么?”身后传来一道凛冽深沉之音。
兰芙猛然一震,手上的金块砸落脚边,回头一看,对上男人狭长阴鸷的双眸,他眉间凝起的冷意使她不自觉眼神闪烁。
“你终于醒了。”
她慌张捡起东西以衣袖擦拭,心虚上涌,讪讪笑道:“我、我看看,就、看看。喏,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