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端倪
第29章露端倪
兰芙换上干净的衣裳悄声走入房中时,已是夜半时分。床上的兰瑶呼吸平缓,并无动静,应是睡着许久。兰芙松了一口气,她面色酡红,脚步虚浮,如同喝醉了酒一般,四肢百骸乏得厉害,终是撑不住腿部的酸软,掀开被角,如释重负往榻上躺。
窗边结束后,她累的一丝力气也无,最后头发和身子又是祁明昀抱她去洗的,谁料在浴桶里他又犯起了浑。她忍无可忍,气急败坏之下寻到机会狠狠在他肩上咬了一口,咬得牙印泛血,紫红一片,他才肯罢休,放她回房。兰瑶翻了个身,忽然紧缩着身子,起了梦呓:“我不嫁、我不嫁,娘你别打我…”
断断续续低吟了几句,紧蹙的眉头才渐渐舒缓,又顺畅进入梦乡。
兰芙心底发涩,撑起一只胳膊,扯过掉落的被子往她蜷缩成团的身上盖。她们是堂姐妹,自小在枣台村一同长大,她总觉得兰瑶跳脱多事、没心没肺、口无遮拦又爱惹祸,是以从不与她合得来。
可她吃的苦远远要比自己多。
到了真正临别之际,她竟对她生不起一丝厌烦。那些经年旧事,幼时争吵,皆随窗外寒风卷入漫天夜色,清辉照彻,化解得无影无踪。青山阻碍,世事茫茫,今夜睡过去,等到旭日复升,就不知可还有再见之时。她平躺沉思,难以入眠。
兰瑶既想,她就助她为自己一搏。
明日早起送她去镇上,就当是最后一别。
翌日,两人不约而同,都醒得很早。
日光越过苍川,穿透窗棂,日复一日地照耀枣台村。她们搭了一辆牛车,兰瑶靠在颠簸木车上,望着渐渐显出轮廓的湛蓝天幕,掩面屈膝怆然泪下。眼前仍是青山掩映,阡陌交通,她生活了十五年的故地,今日便要试着与它辞别。
兰芙说要送她一程,祁明昀没跟着来。
她默默坐在兰瑶身旁,静待她平缓,才问她“你真的想好了吗?”
“想好了,我就是要走。"兰瑶胡乱抹着眼泪,眼眶红得绯靡皱痛,又韧得犹如坚硬堤口,紧堵住欲往下流的泪。她望着蜿蜒窄道蔓延至无边无际的青山之外,清新晨气恍然荡散心底的惆怅迷惘,轻抿嘴角“我要去安州,听说那里人来人往,做生意的人多,也容得下外乡人。”“好。”
兰芙塞了个沉甸甸的荷包给她,微蹲在她身前,声色低缓而坚定“这里面有三两银子,外加两百文钱,足够你到安州暂时找处安身之所了。可之后的事,就得靠你自己了,外头千人千面,人心难测,你要提防小人,也切记不可耍心思占人便宜。”
兰瑶鼻尖又是一酸,牛车驶进坑洼泥地,颠得人左摇右晃,她的话音却尤为沉毅“我知道,他们不同你,你是最好最好的人,我从前不懂事,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不与我计较,还肯借钱与我。”
山路愈发平坦,光影也愈发明亮,数道自云端倾泻而下的微光驱散晨间清寒,唯剩融融暖意环绕身侧,车牯辘呼啦作响,破开空濠尘粒,一路向前。
终于到了杜陵县镇上,一排停歇的马车中正好就有一辆要去安州,车夫扩着声到处吆喝“去安州送货,可稍客,即刻便走!”
兰瑶怕横生枝节,不肯再多逗留,与那车夫议好价,便欲坐这辆马车走。兰芙恳求车夫再稍等片刻,转身跑去路边的食铺买了两个鲜肉烧饼塞给车上的兰瑶。“你拿着路上吃罢,我就送你到这了。“她沉凝片刻,忽然想到书上的一句话。
书上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她口中呼出的热气化为一团白雾,目光聚成炽热希冀:"一路顺风。”
车牯辘再次转动,这次却是孤身一人,兰瑶掀开车帘,眼泪落在包烧饼的油纸上,与一丝油花相融。“谢谢,我已经好久没吃过肉馅的烧饼了。“她吸了一声闷气,发丝蓬乱,耳廓冻得通红,突然扬声,“我们今生,还能再见吗?”
问出这句时,她也知希望渺茫,永州与安州,青山相隔,白水环绕,两个最普通的女子匆匆一别,又怎能把山水踩在脚下,不远万里相逢。
“能的。"兰芙踮起脚尖,扒着车窗与她说话。车缓缓走一步,她慢慢跟一步,直到马车驶出杜陵县长亭,远处是望不到头的连绵古道,她才停下脚步。车上的女子探出半个身子,含笑带泪招手,清亮之音传的老远“再见!”
“再见。”
“驾!”
马车扬起尘土,略过长亭官道驰骋远去,少女的轮廓终化为虚黑一点,被万重山水隔绝,再无踪影。几日后,有樵夫从松云山打柴下山,途经山腰深河,掬水洗脸时发现一具女子的尸身,吓得即刻报了官。兰木严夫妇苦寻女儿多日却不见踪迹,听闻消息还以为溺毙河中的是兰瑶,一路哭得昏天黑地,踉跄跑过去认尸。
万幸虚惊一场,投河自尽的女子乃是莲花村马三的女儿,因不堪家父打骂,夜半跑到松云山投河。兰木严越想越怕,也不知女儿如今在何方,气急之下当着众人的面怒扇了崔彩云几耳光:“你这贱人!都是你把瑶瑶逼死了,若非你贪图孙家几个臭钱,怎会把我养了十五年的女儿逼得一走了之!”
崔彩云摔倒在地,怒极反笑,无情拆穿他虚伪的面皮:“你当着大伙的面装什么清高,这门亲事当初你不是也同意了?是谁跟那孙瘸子推杯换盏,还收了他的银子,拍了胸脯保证的。那死丫头敢跑,好啊,她最好死在外面别回来,倒省了我家一口饭吃。”
兰芙每每经过他们家门前,只见一片昏灯闪烁,砸碗摔凳的争吵声不绝于耳。
她脚步沉重,蓦然抬头,远望夕阳背后的山峦。兰瑶为自己选的这条路,也许真是对的。
不知她如今,过得可好。
小雪过后,万物凋敝,江南虽不见雪花,但一连半月阴雨连绵,寒冷的冬日,灿烂骄阳弥足珍贵。今日一早,许多人赶着太阳去镇上,听闻是峰阳山成元寺建成,永州各地的百姓都赶着去添香祈福。到了晚上还有庙会,火树银花,凤箫声动,要一夜敲锣打鼓,好生热闹。
兰芙得知祁明昀盘旋在镇上的仇家已散,从昨晚开始便缠着他去街上玩一日。
两人来到镇上时,才逢初日照高林,天色还早得很。兰芙捧着两个素包子啃食,鼻尖耳廓冻得粉红,雪白的绒毛围脖将她的脖颈裹藏的密不透风,唯有一双清亮的眸子明灵攒动。
“你要吃吗?当真不饿?"她紧紧挽着祁明昀的手,两指捏着油纸袋送到他嘴边。
“我不饿,你吃罢。”
祁明昀眼下没工夫与她纠缠,淡淡应了她几句。他的目光落在各处摊铺前布衣扮相的男子身上,清风撩动形形色色之人的衣襟,那些人手上讨碗茶水,口头与人寒暄,眼底却蕴着冷色。没曾想这一隅之地竞卧虎藏龙,有吴王的人、朝廷的人还有他安插的探子。陈照的人盯了铁匠铺几月有余,并未发现他的踪迹后,便以为安然无异,早已撤了人。如今街上这群朝廷的探子皆是老皇帝派来洞察吴王动向的些鼠雀之辈,等闲认不出来他。
他看了眼身旁埋头吃包子的女子。
这段时日,多亏了她替他传信。
他拉过兰芙的手,拽回她欲随人流而去的脚步,“阿芙,我们先不去成元寺,我要先去一个地方。”兰芙眼眸晶亮,自然满口答应:“好,那可要快一些,今日进香的人可多了,我怕晚了挤不进去。”祁明昀拉着她往另一条街巷中拐,去了她常替他送信的铁匠铺。
兰芙惊道:“原是来此处。”
这处铺子为掩人耳目,平日里也是做起了正经生意的。一进门,便见两位健硕的学徒满头大汗,正卖力钉打刮磨烧得通红的铁块,铁刃相击,火星四溅。兰芙觉得喧嚣刺耳,来过几次便轻车熟路地捂起耳朵。断臂掌柜听闻一阵杂乱脚步声,目光一凛,神色警觉。只见进店的男子高束墨发,身姿劲瘦干练,眉宇虽淡漠寻常,却难掩从眸底迸发出的薄冷与阴冽。掌柜在墨玄司代号风客,四门出身。
所谓四门,则是墨玄司设十扇无影门,被扔下去从第一二扇门内爬出来的人视为废子,这些人留着无用,可扔进高门喂凶兽。
从三至五门出来之人,受伤者则要被斩去一臂,再派去各州县暗所充当暗探。
从六至八门出来之人,留在墨玄司任墨玄卫。九门与十门内,凶兽机关无数,血色弥天,从这里出来的人浑身上下沾满鲜血,无疑成了血中恶鬼,九门出身任副使,十门出身任正使,共统墨玄司。
墨玄司建立十五年来,副使有三位,正使始终只有祁明昀一人。
而风客正是四门出身,被割去一条臂膀来永州当暗探。他见到祁明昀,厉眸一震,血液凝冷至全身,连忙关上门,单膝跪地:“参见主上。”
两位学徒也乃墨玄司四门暗探,撤下铁具匆忙拜下:“参见主上。”
风中气息骤然凝结,一股阴风积聚在狭隘屋内。兰芙肩膀微缩,迈着碎步往祁明昀身后靠,眼前这些人个个眉目狰冷,与她寻常送信时见到的面貌截然不同。他们为何要朝表哥下跪,喊他什么主上。
祁明昀察觉她僵冷的指尖正紧紧扯住他的衣摆,宛如胆小的猫撞见生人,只知收起爪子往后躲,可见此番定是吓着她了。
他眼底暴戾盘绕,暗色遍及。
他早已同风客这些人说过不可在兰芙面前暴露他的身份,这些自寻死路的蠢货拿他的话当耳旁风。风客似乎预料到头顶悬着一把随时要落下的刀,浑身一冷,抖若筛糠,迅速带着那两人起身,匆匆改口:“恩公,恩公的伤可好了?鄙人眼拙,方才认错了人,唐突了恩公,恩公勿怪。”
“早已好了,多谢挂念。"祁明昀生冷浅笑,笑中却暗藏柔刀。
兰芙听原是场误会,才慢悠悠探出脑袋,眼睑眨动,局促地轻扫四周,在这些人身上细细逡巡。“阿芙。"祁明昀回首望她,轻拍她的手,“别怕,你帮了我大忙,他们还要深谢你呢。”
风客早已看出这三番两次来送信的女子与主上关系匪浅,上前熟络僵笑:“姑娘,我还记得您,上次留您喝茶,您说家中有事匆忙离开。这次可万勿推脱,好让在下深谢您救了我家恩公。”
兰芙虚受此礼,客气相应:“举手之劳,您别客气。”两名学徒心领神会,从耳房领来一位与兰芙一般大的女子,这女子上一瞬还绷缩着身子,怯得不敢抬头,出了门槛瞬然换上一副明媚热情之态,一见兰芙便视如故友般缠着她说话。
“小女顽劣,在家中实在孤单,见着同龄姑娘便爱缠着人家玩闹。"风客佯装无奈。
祁明昀嘴角泛起清隽笑意:“阿芙,我与故友有事相商,不若你先同这位姑娘去后院玩,走时我再来接你。”那女子瞧着面善,谈笑也颇为风趣,逗得兰芙眉开眼笑,心绪大敞,她毫不起疑跟着玩伴去了后院。待人走后,风客等人跪下请罪:“主上恕罪,属下愚钝。”
祁明昀一脚将人踹翻在地,人抵在门上捂着胸口呕出一口血,又伏着身子跪回他脚下。
祁明昀撩开衣摆慢条斯理坐下品茗,狭长的眼眸一剜,“你差点坏了我的事。”
好险,差一点,就让她察觉出了端倪。
“主上饶命,主上饶命!”
他饶有兴致捏着杯盏,冷道:“回上京,自己进无影门。”
风客头磕得血肉模糊,哀声求饶。
墨玄司素有规训,办事不利者,重回来门,若出的来便再予复用之机,若出不来,正好以肉身饲兽,倒也不算浪费。无影十门,无论哪一门,皆是皮开肉绽,生不如死,若是再进一回,倒不如死了更痛快。
“属下愿以死谢罪。“他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刀,开鞘后直刺胸腹,胸膛炸出淋漓血花,人顷刻倒地呜咽。气绝后,迅速有人抬走尸体,下一个风客换上装束,跪地待命。
记不住事的人,就该死。
祁明昀瞥了眼地上那滩温热的血,风轻云淡地吹散杯中茶沫,指节敲了敲桌沿。
“擦干净,可别吓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