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儿灯
第30章兔儿灯
清水泼洒,扫帚一扫,木板洁净如新,全然窥不见半点血迹,一具肉身以死留下的痕迹几下便被抹得无影无迹。风客单膝跪地,面容沉肃如雕,恭敬道:“主上,严副使来信,问您何时归京?”
这个风客倒听话多了。
祁明昀自袖中拿出一笺密令置于桌上,这也正是他今日来这一趟的目的,语气安之若素“将这东西速传回京,交给严展,,他会知道该如何做。另外,叫他不该问的别问,我自会回京,但不是这几日。”
“是。”
他折了折袖口,缓缓起身,好整以暇地察看身上是否沾染血迹,确认周身洁净时,换上一副温良之态,朝院内扬声“阿芙,我们该走了。”
兰芙嘴里还塞了块点心,招手与那位姑娘告别。出来时,抬眼四望,两位学徒又光着膀子弓着腰烧炉打铁,祁明昀则负手站在门前等她,却不见从前相熟的那位掌柜。
“表哥。"她欣然上前,凑到祁明昀身前弯唇一笑,问他,“方才那位掌柜呢,怎么不见人,我吃了他家的点心,还没谢他呢。”
祁明昀耐下性子,嗓音放缓“谈完了事,他欲留我们吃饭,此番去了酒肆买酒招待我们,我们无故叨扰,还是先走罢,否则要赶不上进香了。”
兰芙也从不爱欠人人情,点头跟着祁明昀走了,她不曾注意,方才的玩伴在她走后,又故态复萌,失神怯懦,被人强行带回了后院。
成元寺是朝廷新建的国寺,这个时辰香客众多,前往上香拜佛的百姓摩肩接踵。
富贵人家坐轿乘车走大路上山,一路畅通无阻,寻常百姓只能靠双足登山。山腰台阶陡峭,怪石阻路,走了半个时辰,兰芙实在走不动,便跟在后面拽着祁明昀的衣角,他走一步,她慢慢跟一步,同乌龟一般挪移。终于走到山顶,一座辉煌大寺映入眼帘。
两人点上香挤在人群中又排了半个时辰才得以进寺。悠沉古钟撞出圈圈回荡的声纹,梵音袅袅,檀烟缭绕。僧人手执木鱼吟唱念诵清心心经,钟经声相融,佛音嘹亮响彻耳畔,却勾起了祁明昀的不耐之色。他从不信神佛,焚香祷告,求神拜佛,不过是糊弄愚人的把戏罢了。若非是兰芙要来,他连看也不会看一眼这所谓的成元寺。
兰芙已虔诚插上香,欲拉过他随她一同跪在蒲团上。祁明昀不为所动,仍身挺如竹“我不信佛,也不信它能替我渡厄消灾。”
清亮钟声辽远阔复,震得燕鸟展翅高飞。
他恍惚记得起七岁那年,他随那些灾民一路上京,途中不知睡过多少破寺旧庙,他跟着那些人恭敬磕头,求佛祖护佑他们平安无难。
那时,他以为拜了佛便能少受些苦难,至少能顺利入京,住进官府的接待所。
可越拜,死的人越多。
渴死的、饿死的、冻死的人不知凡几。
那一路灾民,最后只有他一个人活着爬到了上京。可他并未去到接待所,而是进了墨玄司,被扔进了无影门。他开始为那些死在路上的人庆幸,他们是幸运的,能一死了之。
至此,他深信,世间神佛形同虚设,从不渡人。“你说什么呢?"兰芙幽幽望他一眼,今日成元寺人来人往,都是上香祈愿的百姓,他就算不信佛也不该当着众人的面渎神,万一招来了麻烦可如何是好。她看出祁明昀是等闲不肯随她同拜了,挥手驱赶他,“那你去外面等我。”
祁明昀阔步走开,兀自倚在门前的石柱上等她。兰芙摊开裙袂,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岿然不动,轻白檀烟如雾般凝在她眼前,汇成眼底化不开的热切“愿眼前乃良人,今岁长安宁。”
“咚一一”
金钟长鸣,烟轻云静,青铜铃随风震颤。
虔诚一拜,礼毕整好裙衫,欲转身离去。
“檀越留步。”
身披袈裟,手持佛珠的老僧将一切收入眼底,在兰芙临走前喊住了她,沧厚之声与清越佛音浑然一体。兰芙后退两步,谦谦作礼“方丈有礼。”
老僧捻动佛珠,望了一眼在外侯她的年轻男子,淡然作揖:“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1)
兰芙不知此话何意,凝神片刻后仍肃然躬身“多谢方丈,小女子受教。”
祁明昀将此番情形尽收眼底,指节紧扣,微眯双眸。故弄玄虚的老秃驴,也敢来管他的事。
他上前隔开二人,冷眸摄出寒意,往那老僧身上一扫,拉着兰芙便走。
一路走到寺外,兰芙觉得他太过无礼,甩开他的手,揉着隐隐生痛的腕子,面上起了浅薄愠色“你做什么啊,方丈与我说话呢。”
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
祁明昀反复默念,冷嗤一声,这成元寺的老僧未免太多管闲事,可惜对面是个愚昧的村姑,如此隐晦的提点,她就算是将那几个字拆开啃出洞也不解其中意。他唬兰芙:“你再与那和尚多言两句,怕是又得添上几百文香火钱。”
“成元寺是国寺,断非那种坑蒙拐骗的偏寺野僧。”兰芙嗔他,又想起适才方丈与她说的那番话,她虽听不懂,可表哥博学多才,许能理解其中意,问他,“表哥,方丈同我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啊,我听不懂。”祁明昀淡淡道“故弄玄虚之言,不必当真,下山罢。”下山途中,兰芙闷闷不乐,一路垂眸少言,日光穿过树叶映洒在她脸上,能见她白皙的面容缀上一层薄红。直到下了山,夜幕笼罩,庙会早已开始,街上明灯照彻,处处张灯结彩,车马往返喧嚣,她才眉开眼笑去看摊子上的新奇玩意儿。
她看中了一盏琉璃兔儿灯,外身是滑稽可爱的白兔,内里只罩着一盏寻常红烛,却因灯光打在凹陷不平的雪白琉璃壁上,折射出闪烁明亮的晶光。
“姑娘,看看罢,喜欢就拎一盏去。"摊主见她有意,更是殷勤陪笑。
哄小孩的把戏,她看得爱不释手,脚底像是黏在摊前,一步也不肯挪动,琉璃灯细碎忽闪,映得她水润的眸子愈发清亮明澈,如缀满揉碎的星光。
祁明昀问她“喜欢吗?喜欢就买。”
远处,成群结队的孩童拎着兔儿灯走街串巷,语笑阑珊。
兰芙摸了摸白兔的头,犹豫半响,放回原处,“喜欢,但小孩子才玩,我又不是小孩子。”
今夜人多,她怕被熟人瞧见,取笑她玩小孩子才玩的兔儿灯。
祁明昀料她口是心非,嘴上说不想要,实则定还心心念念,他扔下一吊钱,拎着那盏灯送到她身前,“我送你的,必不叫旁人多言。”
恰逢烟花升空,炸出熠熠光芒,暗夜顿时璀璨如昼,人群沸腾欢呼,久久不散。
兰芙心驰神荡,接过他送的兔儿灯,忽觉心间有一团温热的萤火围簇,嫩白的耳垂泛起绯红。
“饿了吗?"祁明昀的余光中,她乐此不疲捧着兔儿灯玩弄,火光照得她面庞明亮,光洁莹玉。
她点点头,发觉还真是有些饿了,“有一点。”祁明昀道“上次你同我说的那家馄饨铺开在何处,可想去吃?”
“想的,就在隔壁那条街,我带你去!”兰芙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收了兔儿灯,欢喜地贴着他的臂膀,拉着他穿过人群。
可到了那家馄饨铺前,竟门户大闭,店内无人,今夜庙会,老板许是携家人上街游玩了。
兰芙不免有些沮丧,只能与他去了隔壁那家面馆,两人各要了一碗面。这家滋味差了些,吃起来索然无味,她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恰逢对面卖糖葫芦的摊主突然吆喝,引来大片孩子驻足。
她看得眼热,对碗里的面顿无食欲,早上出门出的急,忘记系上荷包,所幸祁明昀带了钱,成元寺的香火钱连同一路上的吃喝都是他断后付钱。
她时不时抬眸瞟他,想去买糖葫芦,望他给点钱。“去买罢。"祁明昀对上她的眼神便洞悉她心底的打算,给了她几文钱随她去了。
兰芙回来时,左手捧着兔儿灯,右手拿着糖葫芦,灯影斜照,地上映着一团娇矮圆溜的影子。
“该回家了罢?"她见祁明昀吃完了面,已起身从店内走出来,索性靠在柱子上等他,小口吃着糖葫芦。祁明昀却道“今晚不回家。”
兰芙一疑,随后又思及贪玩至此,夜色已深,镇上没有车架回村,两人冒夜走几十里山路总归不安全,也只能在镇上想法子捱一晚,明早再回去。
祁明昀领着她进了一家灯火通明的客栈,今日庙会,店中客多,正堂人满为患。
“二位,吃饭还是住店?"圆脸伙计上前,笑脸询问。祁明昀递上钱:“要一间上房。”
“好嘞。"伙计瞧他们郎才女貌,如胶似漆般拉着手,许是已然婚配的夫妻,十分熟稔地道了句,“二位客官,夜里要水可尽管吩咐一声。”
兰芙轻扯祁明昀的衣角,脸已通红,细声细语:“能不能多要一间?”
祁明昀睨了眼她紧握的那盏琉璃灯,嗓音微扬,掺了几分沉哑:“我带的钱都给你买这盏灯了,不剩多余的钱了。”
兰芙在心底暗自嘟囔:兔儿灯哪有这么贵,他分明就是故意的,不安好心。
最后如祁明昀所愿,只要了一间房。
寻店家要了热水净了手脸,兰芙仍坐在窗边的摇椅上埋头吃着糖葫芦,糖霜融化后,里头的山楂苦涩干硬,实在不算好吃。可她难抵祁明昀直勾勾的注视,始终兀自低头,味同嚼蜡般轻啃。
祁明昀已铺好干净的被褥,见她磨磨蹭蹭,扬声:“你今晚睡那?”
“我才不睡这,要睡也是你睡这!"兰芙不知被他挑起了心底哪根弦,莫名的臊痒挠得她心头燥热,宛如她手中那只乖巧的兔子被惹得发了性子。
朱红的唇沾上一丝甜腻,她用舌尖去反复舔舐,弄得那张唇愈发靡红娇艳。
“阿芙。”
祁明昀暗眸盯着她,缓缓走向窗边,一股窜起的火围得她无路可退。
兰芙听他这般语气,身子都酥软了下来,腿也化成水,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一团浓重的阴影朝她扑下。唇被人里外亲吻吮吸。
她的身子经风吹的微凉,祁明昀肆意品着馨甜,揉着怀中的甘霖不放。楼下的喧嚣不掩一丝透过纱窗,窗边的摇椅不知/廉耻地在摇。
兰芙呼吸厚重,如溺在水里,他的肩膀便是颠簸风浪中的唯一支柱,她紧紧抓住,沉,也要与他一起沉。摇椅发出的“吱嘎"声响不知疲倦,愈演愈烈,在经历几次巨大浪潮的拍打后,不负顽抗,木腿从中间裂开。兰芙颤抖急呼,要掉下去的那一刻,被一双大手揽住腰肢,放到沉稳的床榻上。
她眼角蕴泪,榻了的摇椅倒映出虚影,重重刺入她眼帘。
他居然生生缠着她,把摇椅给折腾塌了…
她顿感天旋地转,意识翻江倒海。
等到夜半,街上人迹散去,嘲晰渐息,才恍恍惚惚听见他去叫水,她本羞得想阻止,可没有一丝力气。第二日醒来,穿好衣裳,她连瞧都不敢瞧那张断裂的摇椅。
都怪他要与她胡闹,要让店家知道房中的摇椅是那样才塌的,她都没脸从这间客栈走出去。
“别怕。“祁明昀见她扭捏不肯走,左搂右抱温声哄了好一会儿,“你先出去,我去同店家解释,就说是椅子腿木料不结实,许是被虫蛀了,一坐就塌了,再不济赔些钱就是了。”
兰芙气恼瞪他,脸像只红透待采的果子,他哪里是没钱,分明又是故意欺负她,等回家就把他的钱通通收上来,一分也不留给他。
留祁明昀一人同店家解释,她捧着兔儿灯做贼似的走出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