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真相
第31章知真相
从客栈回来,兰芙一连几日都在生他的气,夜里睡觉将门锁得死死的,从不让他近身。祁明昀旷了几日,宛如一头无处觅食、饥肠辘辘的狼,只能虎视眈眈在她身旁游荡瞻望。
借着一日晌午去园子里摘菜的机会总算将她哄得眉开眼笑。
兰芙捧着菜篮子回望他,明亮柔和的暖阳打在她娴静白皙的脸畔,依稀可见一层细小柔软的绒毛。她的脸上挂了些肉,肌肤也甚是细腻,莹润里透着淡淡薄粉,光洁无暇。从侧面看微微鼓起一团肉,尤显娇俏可爱,祁明昀每回都要抱着她密密麻麻亲好几次。虽是消了些气,但她仍不堪回想那夜的荒唐,一边蹲下摘辣椒,一边幽怨地碎碎数落他“仗着力气比我大,总是变着法子欺负我。镇上那么多熟人,若是被人知道了,不过笑话你几句,我哪里还有脸出门。”
她早知他在这种事上甚是坏心眼。
上回江家嫂子来家里借两颗蒜头下锅炒菜,祁明昀硬是要将她抵在门上胡闹,逼着她说出家里没蒜,要赶人家走,她半天才颤着声呛出几个字,所幸没被人察觉出什么。这回是新仇旧账一同与他算,晾了他好几日,她心里倒痛快了不少。
“对不起阿芙,是我心急,下回定当克制。”祁明昀每回认错极快,可每当箭在弦上时,又是故态复萌,死性不改,顾不上她面皮薄,事后会生他的气,仍怎么称心怎么来。
可怜兰芙向来良善心软,加之又沉溺在他鬼话连篇的温柔乡,只消多加哄几日便肯原谅他,直到下回被拆吃入腹了才反应过来又受了他的骗。
祁明昀使劲浑身解数,终于把人哄得称心如意,郁气顿消,可惜无机会小意温存,晌午后,兰芙临时要陪姜憬去镇上买药。
这回不是给姜憬的爹抓药,而是给姜憬自己买药。“你爹打的吗?”
路上,兰芙轻抬起姜憬的手臂,掀开衣袖一看,只见成片青紫交加。有棍棒留下的深重伤痕,也有藤条留下的道道红印,旧伤未愈,又再添新伤。
少女原本清丽的脸庞瘦削露骨,细长的手臂间伤痕累累,随意一块皮肉都布满狰狞伤疤。
自从姜慧怀着身孕跑了,朱家来姜家一通乱砸之后,姜家的日子过得愈发清苦拮据。姜父正事不干,整日怨天尤人,满腹牢骚,常常吃醉了酒就打女儿出气。边打还边骂他生了两个赔钱货,害得他全家都跟着倒大霉,这辈子是别想转运了。
姜憬这次没有哭,挨得打多了,眼泪似乎都哭干了,到如今再也淌不下来了。
兰芙每回见她,她都要比上次神思迟钝。这次已是不哭也不笑,仿若一具木偶人,原本漂亮的眸子灰暗无光,空幽地洞悉着四周。
“你跟我去上京罢。"她胸膛起伏,喉间一阵涩痛翻涌。姜憬怔怔摇头,这世间人各有命,她知道阿芙要过自己的日子,且她帮自己的已经够多了,又怎能再麻烦她,跟着她上京。
她失神的眸中重新聚起亮芒,声色厚重坚毅:“等下回再找借口来镇上,我就把姐姐留给我的镯子当了,换些银子转身便走,再也不回去了。”
那种日子她过够了,今日这席话,她日思夜想了好久才说出口。
“无非是在家里捱过年底,爹娘便要给我说亲了,若是嫁了个如朱立东那般的男人,一辈子都毁了。为何女子就要受这个苦,我不要嫁人,我不要再受他们的打骂了。”兰芙听着心如刀绞,默默拭泪,暗叹,这世间的女子真是苦。姜憬若能逃离苦海,何尝不是一桩好事。她吸了吸鼻子,凑到她耳边“小憬,你知道兰瑶去哪了吗?”
自兰瑶走后,姜憬一直被关在家中,她总找不到机会见她,是以兰瑶走了的事,姜憬这时还浑然不知。姜憬心尖一颤,提及兰瑶,她们也算是从小旧识,虽性子不对付玩不到一处,但不也免替她忧思唏嘘。“我听闻她是逃婚,也不知去了何处。可听我娘她们说……人许是沉在村里哪条河底,到眼下还没被发现。”“她们胡说!"兰芙厉言。
那些妇人一辈子也就是如此了,她们以为女子就该低眉顺眼,勤恳踏实,到了年纪顺应家中安排嫁人生子,若是不听话、一朝赌气离家出走便是死路一条。故而才会这般传言。
她们不信女子也有勇毅之心,能自力更生,自己养活自己。
女子与男子一样有手有脚,又不低人一等,凭什么要在家中忍受白眼打骂,去侍奉一个不知怀着何种心思的男人。
女子照样能走出自己的路。
“她去了安州,初七那日我亲自送她走的。她临走时说若有一口饭吃就再也不回来,到如今也有半个月了,我猜她定是安顿好了。”
姜憬惊诧万分,压低声追问“当真?”
“千真万确。”
兰芙拉着她的手,眼底涌出簇簇热念,每个字都格外凝重“小憬,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虽舍不得你,但更不愿见你深陷苦海。我知你心性,你既不愿随我上京,那不论你去何方,我都祝你一帆风顺,平安喜乐,就如同你姐姐所言,要相信自己心里的话。我今日身上没带够钱,你也没带镯子,等下回再寻时机出来,我一定送你离开。”许是有即将要从苦难中解脱的欣慰,又许是有终要与好友天各一方的不舍,多种滋味五味杂陈堆积在心头。姜憬手背滴满密密麻麻的泪,泪水越擦越堵不住“好,谢谢你阿芙。”
到了药铺,坐堂郎中去了旁人家中看诊,几个伙计去了莲花村收药草,只留一个小学徒在店里奔忙。抓药的人太多,小伙子又是个手脚不麻利的,几两药称个半日,惹来一派怨声载道。
兰芙拉着姜憬百无聊赖地在药铺里等。
姜憬说除了想拿点擦伤药,近来还有些腹痛,疼起来昏天黑地,痉挛难耐,想等坐堂的郎中回来替她号脉看诊。等了近半个时辰,郎中终于背着药箱回来,替姜憬号了脉,说她是常年进食不畅,得了胃疾,正边问她旁的症状,边提笔写药方。
街上人群熙攘,忽而窜出一辆窄小的马车,马车上的人掀开帘子张望,倒把在窗前等候的兰芙吓了一跳。“那不是小五吗?他回杜陵了?”
她遥遥一指,姜憬也惊乍出声。
姜憬一时走不开,兰芙便道先过去看看小五,问问他的伤势。马车依旧停在原地,暂时不见要走的迹象,她穿过排排摊铺,走到马车旁,拍打着车壁。
“小五,你回来了?!”
董小五掀开帘子,见居然是兰芙,心底的茫然与惆怅散去,轻朗大笑:“芙娘……竞是你?”
少年清秀疏朗的面庞被病疼折磨得枯瘦憔悴,笑意中尽是牵强,唯剩眼底倔强的明澈。
“你的伤好些了吗?“车壁太高,兰芙只能踮起脚,目光在他浑身上下来回逡巡,“那日我想去看你,却得知你被接去了舅舅家,如今可还好?你今日是独自回来的?”董小五望着自己那条伤腿,眉眼垂敛,抿了抿淡白的嘴唇,艰涩开口:“我往后怕是不能同你们上山了,我这条腿走不了路了。可养了这许多日,也不欲再叨扰舅舅,舅舅只好雇了马车送我们回来,爹娘为给我治伤,当了家里的东西,眼下去了当铺赎,我在此等候。”“你、你的腿……”
兰芙在车底看不清他全貌,见他上半身安然无恙,还以为并无大碍,可没想到……
她死死咬着唇瓣,喉中渐渐厚哑。
董小五反而在安慰她,嘴角溢出并不欢颜的苦笑。兰芙看在眼底,温热在眼眶里打转,村里人都夸他古道热心,为人和善,干起活来吃苦耐劳,将来定会有出息,可他正大好年纪,一条腿就这样没了…“我没事。”
董小五见兰芙红了眼,心里愈发不是滋味。他是自己运气不好,命该如此,又能怨得了谁。他在兰芙面前竭力露笑:“芙娘,你别哭了,幸亏我运气好,捡回一条命,如今还能吃能睡的。早知如此,就不贪那两捆柴了,该早些去找你们一同下山的。”兰芙蓦然凝眸,顾不上那滴泪失了控制落在唇角,呢喃问他:“你、你是在与我们分开后去捆柴之时失足落崖的?”
董小五点头,却并未察觉出其中不对劲,思及当时情形,仍兀自深深后悔。
“与你们分开后,我与齐大哥去山中深处捆柴,我见坡上的草木枝叶繁茂,想跃上坡去捆那簇灌木,可上坡之时脚底的石块松动,就这样滑了下去。听救起我的樵夫说,我掉在了潭里,还被石头压着,若非有人刻意经过,等闲发现不了,还好我命大。”
他欲言又止,还是开了口:“还能再次见到你。”他自然以为自己失足摔下山崖后,齐大哥他们定是去找过他,奈何潭口狭隘偏僻,加之树木葱郁,最终无果而返,恰好被从那处经过的老樵夫寻到。
可兰芙浑不知情,她因祁明昀的一句话,深信小五是突有急事独自返回,下山途中才遭不幸。
“可……“她手足无措,宛如被一团乱线障了目、捂了耳,一个个与她的认知背道而驰的字音无端闯入脑海,搅得她心乱如麻。
“可你不是说想起家中有事,决定独自下山……“她越说越急,不知该信谁的话,竟有些慌不择言,腹中的话语如鲠在喉。
“我从未与你们说过会独自下山啊。”
兰芙不可置信,再次问他:“当真没这回事吗?”董小五沉沉摇头,再表否认。他机灵通透,听兰芙这一问,隐约也能猜到她这番话从何而来了。齐大哥为何要对她们说他已独自下山了呢?他落崖时,齐大哥分明就站在他身后,不可能没看见。兰芙抽着嘶哑的声色,深深陷入疑虑,似在自言自语:“那我表哥……他为何要这样说?”
他与小五一道同行,就算深山草木繁多,遮蔽视线,不曾察觉小五落崖,那汇合时也该与她们说不见了人啊,若是说了,她们也好及时去寻小五,或许他那条腿就能保住。
可表哥为何会说出那番令人匪夷所思的话,说小五是先行下山了呢?
若他分明就是目睹经过,却还刻意与她这样说,那…她不信表哥会骗她。
可多年的友谊也让她对董小五的话深信不疑。刹那间,巨大困惑如猛兽向她反扑而来,背后藏着的真相化作千万根绳丝勾绕着她的心,她迫不及待想去捋清这条蜿蜒缠绕的线。
董小五心底透彻如明镜,可他低头沉默不言。芙娘对他表哥有意,有些事就不能由他来说。发觉爹娘约莫也快出来了,他望向兰芙,目光涩暗,嘴角却仍扯起浅涡:“芙娘,你可要上来与我一道回去?”“不了。“兰芙愣在原地,车马喧嚣在她耳中静若无声,她话音轻飘无绪,“我陪小憬来看病,你先回去罢,晚些我去你家看你。”
来时她与祁明昀商议说要打一壶酒梅子酒晚上喝,暂别了小五后,姜憬也拿着药包出来。
她照样去酒肆打了酒,一壶白瓷罐拎在手中却重如千斤。青石板上映着一道走得缓慢的身影,细窄肩头被万千思绪压得沉重。
她定要回去问清此事。
夕阳西下,驴车颠了一路,终于到了枣台村村口,兰芙与姜憬分道扬镳,疾步便往家中赶。
院外的树旁系着一匹马,与那日在街上将她撞倒马体形相似,矫健高大。村里人等闲养不起马,这等骏马就连镇上的大户人家中也鲜有,莫非是表哥在上京的朋友来了?院门是掩着的,她愈发笃定家中有客人来,提起裙角才踏上一节石阶,便听紧闭的木门内传来陌生男子的雄浑之音。
“那女子同你是什么关系?”
瓷杯碰撞,清冽茶水自壶中源源倒出,严展捏着茶盏把玩,笑似非笑。
严展乃墨玄司副使,祁明潜藏永州的这段时日,都是他一点点架空陈照,打理墨玄司的一切事宜。此人阴诡狡诈,倒也有几分本事,祁明昀视他为得力的左膀右臂,对他自然比那些寻常暗卫器重几分。“乡野村姑,不足挂齿,若非与她靠近,能缓解我身上的毒,与我而言,不过寻常愚妇。”
最为熟悉的声音中却暗藏扎人最狠的刀子,直刺开人的胸膛,剖得鲜血淋漓。
兰芙紧咬着牙,攥紧酒壶的绳结,顿住的脚步虚晃了几分。
严展笑道:“乡野村妇,能让你沉溺温柔乡这般久?照你之意,我亲自来永州处理五坊司的事,顺道带人来接主上您回墨玄司。”
他与祁明昀同年进墨玄司,有几次过命之交,加之这段时日打理墨玄司有功,也渐渐收拢了一些心腹,地位随之水涨船高,与祁明昀说话时虽一如往常随和,也多了一丝散漫轻傲。
祁明昀眸光幽浓,骤然泛起冷冽,抬手间,桌上的银剑即刻出鞘,直抵严展胸喉,只咫尺之遥便要令人血溅当场。
剑锋铝响,薄光刺目。
兰芙浑身一震,强压着由脚底升起的惊恐,继续伏耳听着房中动静。
“谁准你来了,我难道不曾同你说过不要擅作主张吗?"祁明昀眉心微皱,目光冷得摄人。
他最讨厌有人用这幅语气同他说话。
银刃已在严展脖颈之上划出一道浅痕,血珠汩汩滴落剑身,再深刺几分,便是一场血腥杀戮。
祁明昀步步逼近,眼底的阴锐淬满寒光:“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从九门里爬出来还算有用的废物。”“主上饶命,主上饶命!”
严展额间一滴汗落在剑鞘上,语气再不敢有一丝不敬:“京中大乱,老皇帝与其他几位皇子被囚,只留下嘉贵妃所出的五岁小儿。吴王草包一介,不敢杀戮朝臣,以致那帮犟种群起攻之。主上若此刻回京平乱,挟天子令诸侯,便是大好时机,您难道想看吴王稳坐江山吗?不能再等了啊!”
不无道理。
可祁明昀自有他的打算,并非全是为了兰芙。老皇帝疑心深重,重用墨玄司杀尽皇室血脉,那把龙椅今无皇室惦记,京中那些潜伏已久的世家便要虎视眈眈了。
墨玄司暗卫遍布天下,势力顽固,他若一直不重回墨玄司坐镇,那些怀有异心的世家见墨玄司群龙无首,正值收拢之机,便会按耐不住,纷纷出手。
他就是想借此时机引蛇出洞,看看那些人中谁的手伸得最长,最后仅用一张网揪出那些老东西。故而他才三番五次令严展稍安勿躁,可他如今带人来永州,必然泄露消息,那些蠢蠢欲动之人有了忌惮,自会默犬收敛。
这个蠢货,白费了他一番苦心。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祁明昀将剑收入鞘中,撩袍而坐,忽作云淡风轻之态,可眼底深不可测的暗潭令人难以揣测。
严展如蒙大赦,缓缓睁开眼。
“属下不敢。“他一字一顿,额角青筋隐隐跳动。祁明昀眉峰弯起一丝弧度:“来了多少人?”“来了几十人,一半在山里候着,一半在四周蛰伏。”“你先去罢,明日走时,备辆马车,不必让他们跟着。”
严展猜疑他是担心那女子会暴露他的身份,故而要隐藏行迹,出言试探:“主上,那女子留着也是祸患,不如杀了。”
“你敢。”
祁明昀已是异常不耐,眸中的阴郁与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若非面前这个人还算有些用,他今日就拔了他的舌头喂狗。
严展忽退几碎步,“主上欲带那女子回京?”祁明昀缓倒茶水,提及带兰芙回京,浓沉的神采中虽是添了几分兴致,话语却飘着薄凉漠然:“温顺的猫儿,带回去豢养在深殿,小施恩惠便能乖巧听话。日日见着,倒也能得几分意趣。”
话语中泄出的刀子扎透兰芙的心脏,尖刺挑碎血肉,将一颗心翻搅得千疮百孔,痛得无法呼吸。昔日那些甜言蜜语化为凶狠无情的帮凶,密匝匝捆缚住她的手脚,令她仰头迎着劈头盖脸刺下的利刃。
最后一丝自尊心爆发出千钧之力,助她斩开手中名为谎言的枷锁,破门而入。
“阿芙…”祁明昀震然起身。
他一向浸满鲜血、杀伐果断的手此刻竞微微颤抖。面对那张惊愕又最为熟悉的脸,兰芙的泪珠大颗大颗滑落,尽管嗓音干涩到喑哑,仍竭尽全力嘶吼:“你骗我是不是?!”
语罢,手中的酒壶被她狠砸向地面,瓷片炸成满地碎屑,清脆响声震耳欲聋。
她许了一颗真心心的男人,从头到尾都在骗他。她视眼前人为良人,可他却连名字都是假的。“你把我当什么了?”
她的所有自尊与自持、爱意与真心心就如一记无情的拳头打在她脸上。在他面前,她从来都是赤裸裸、空洞洞、一览无余,偏偏她还自欺欺人穿起了鲜丽的衣裳,荒唐可笑地朝他耀武扬威。
在他面前,她就如同傻子一般。
一颗心被冷雨反复浇湿,又被人持刀劈成两半,破碎得凄惨疮痍。
“你把我当什么了?“她扪心自指,喉咙犹被绳锁缠绕,闷痛到窒息。
祁明昀缓缓向她走去,步伐虽沉,心中却飘忽不定,像是空了什么东西。
兰芙只觉锥心刺痛,步步后退,侧目摇首凝望他,再问:“你把我当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