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第28章第28章
周季然拿到那把刀的时候,是在承平二十年的冬末。彼时大梁江山风雨飘摇,高高在上的圣人如同落水狗一般躲在蜀州,靠着天堑将东胡拦截在外。周季然练好那把刀的时候,是在承平二十五年的深秋,深秋时节天地肃杀一片,他随沈寄时率军北上,用那把长刀砍掉了上百个东胡人的脑袋。
东胡人的血又黏又臭,飞溅到脸上,生生将人变成了地狱中的罗刹。
周季然擦干脸上的血迹,发现腰上多了一道手指关节深的刀口。
那伤口实在是太深,鲜血涓涓往下流,可他穿着深色甲胄,伤口中流出的鲜血与东胡人的血混在一起,谁也分辨不出。
他神色不变,仿佛受伤之人不是自己,手起刀落间,又是一个东胡人。
从天黑打到天亮,这场仗不知打了多久,最终还是以东胡落败结尾。
彼时,东胡主帅被沈寄时一枪捅了个对穿,东胡当即溃不成军,四散奔逃。
大梁鸣金收兵,沈寄时握着缰绳,单手负枪,与周季然并辔而行。
长河落口,衰草遍地,旌旗猎猎,将军身上的甲胄已经染成了暗红色。
“东胡人败走北上,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能打回长安。”
十七岁的少年眉眼桀骜,扬眉对身畔的周季然道:“等我们回了长安,就让阿萤带你去吃长安最有名的酒楼,那里的酱肘子就连李御这种嘴刁之人都赞不绝口。”周季然默不作声听着沈寄时口中的长安,眼中没什么情绪。
很多时候,他在这些人中如同一个异类。这些年来,他听他们说的最多的便是长安,可长安于他而言并非故土,真若说起,与蜀州也没什么两样。
他更想一辈子呆在蜀州,一辈子呆在青城山上。腰间的伤口还在往外淌血,周季然握着缰绳的手泛起青筋,却一声未吭。
“阿娘前几日传了书信,说你马上就要弱冠了。”沈寄时仰头灌了口水,笑道:“大梁的规矩,弱冠后就要早日寻一门亲事,阿娘让我问问你,有没有中意的女郎?″
腰间的伤口好似更疼了,周季然握着缰绳的手一顿,久久没有说话。
沈寄时察觉到不对,勒紧缰绳调转马头去看他,微微眯眼,一拳抵在他肩膀,朗声笑道:“周季然,你小子果然有心上人了!以前也不见你与谁家女郎走得近,说说看,到底哪家的女郎?你说出来,阿娘一定亲自为你去说亲!”周季然脸上都是血,抬起眼皮与他对视,眸中情绪翻涌,想要说什么,却突然闷哼一声,从马上栽了下去。沈寄时一怔,连忙翻身下马将人抓起,却不想摸了一手温热的鲜血。
襄州一战,以大梁大获全胜为结尾。获胜的第二日,圣人的驾撵便到了襄州城,随驾过来的,还有裴将军与相国大人。
沈寄时笔挺跪在院中,藤条一下下鞭打在他背上,将他后背抽出一道道鞭痕。
少年额头冒了冷汗,却倔强地一声不吭,生生将疼痛忍下。
桥妩枝立在廊下,捧着早已准备好的伤药看他挨打,眼眶渐渐红成了兔子。
沈寄时知道她正在看他,长发斜在肩头,偏头不肯与她对视。
裴雲打够了,扔掉藤条,冷声道:“身为主帅,不计后果,枉顾将士性命,一味追敌,沈寄时,你看的兵书都吞进狗肚子里了?”
少年不服,猛地抬头愤愤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乘胜追击本就是兵家常事!更何况,这一次我们胜了,阿娘,我何罪之有!”
“好一个胜了!这次是胜了,那下一次呢?你是主帅,你要对你的将士负责。沈寄时,没有那些将士,你这个主帅做得起来吗?这一次你追上去没有遇到埋伏,若是下一次当真有埋伏,你又该如何?那些将士都是活生生的人,你要拉着他们给你陪葬?”
沈寄时张了张嘴,许久说不出话来。
知子莫若母,裴将军简直要被气笑,伸手揪住少年的耳朵,眯眼道:“是啊,你这次立了功,陛下封你为长宁侯,当真是风光无限,本事比阿娘都要大了!”沈寄时下颌紧绷,偏头不语,胸膛上下起伏,摆明了还是不服气。
裴将军神色一淡,低声道:“沈寄时,你还算不上是个合格的将军,知道你比阿娘差在哪里吗?”沈寄时一怔,下意识抬头。
“不论是我还是你爹,率军打仗,无论胜败,都能第一时间察觉到自己的将士是否平安。”
裴将军松开他的耳朵,冷哼道:“你是一军主帅,真以为只要打胜仗就合格了?你的副将被东胡人在腰上砍了一刀,要不是运气好,现在都能发丧了,你竟毫无察觉!”沈寄时薄唇微动,双拳紧握,偏头不再说话。这狗脾气!也不知是学了谁。
裴将军直起身,握住腰间长剑,哼笑道:“今夜你就跪在这里,我倒要看看,能不能挫一挫你这个长宁侯的威风!”
说完,她转身,看到立在廊下眼巴巴望着这里的少女。桥妩枝吸了吸鼻子,唤了声裴将军,目光却始终落在沈寄时身上。
裴将军回头看了少年一眼,叹了口气,有些哭笑不得,沈寄时这个狼崽子,命倒是真好。
月色如洗,庭院中的竹叶轻轻晃动,发出沙沙声响。沈寄时孤身一人跪在硬邦邦的地上,即便身后已经满是伤痕,依旧不肯折腰。
旁人倒也没有说错,沈小将军的脊背好似擎天的石柱,只要天不塌,谁也别想让他折腰。
鹅黄色的裙摆晃进余光中,沈寄时偏头,闷声道:“别看我,也不必管我。”
没有人喜欢被心上人看到自己的狼狈,更别说骄傲如沈小将军,他宁愿被捅一刀的人是他,也不想让桥脉脉看到他这么狼狈的样子。
桥玩枝蹲在他身边,五官皱成了一团,眼眶依旧发红,却愤愤道:“你当谁愿意管你,脾气臭死了,要不是和你定了亲,我才不管你。”
嘴虽然硬,却还是小心翼翼去查看他后背的伤口,还将动作放的极轻。
沈寄时抿唇,在她指尖碰到背后伤口时忍不住闷哼出声。
桥妩枝长睫微颤,看着他背后青青紫紫的鞭痕,眼眶更加酸涩。
裴将军征战沙场多年,一顿鞭子可不是普通人能吃消的,若是沈寄时肯低个头,哪里会吃这顿苦。她呼吸放缓,小心翼翼将他背后的衣服撕开,布料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划过伤口。
少年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哼笑道:“桥脉脉,你是不是公报私仇。”
桥妩枝双颊鼓起,避开他的伤口一拳砸到他背上,怒道:“沈寄时,你这个混蛋!”
她想必是当真有些生气了,这一拳完全没有收着力道,直接在他肩膀上打出一道红痕。
被打之人却笑得更放肆了,先是低头笑了好一会儿,笑得肩膀颤抖,直到笑够了,才呼出一口气,道:“我没事,你别担心,不过是小伤。”
桥妩枝挖药膏的手一顿,抿了抿唇,没出声。冰凉的药膏涂抹在伤痕上,带起丝丝凉意,沈寄时舒服地眯起眼。
见她不说话,少年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道:“其实阿娘这次打我收着力道呢,以前的时候,比这还严重的惩罚我又不是没有受过。”
桥玩枝顿了顿,忍不住问:“你怎么总是被罚,就不能低个头吗?你若是低头,裴将军肯定舍不得罚你。”这一次,少年语气中带了一丝懒洋洋,道:“谁知道,我阿娘脾气差得很,我早就已经习惯了,不就是挨几顿打吗,挨就挨,反正又死不了人。”
桥玩枝反驳:“谁说的,裴将军对阿萤就很温柔,她是想要挫一挫你的锐气,让你别总是意气用事。”“兴许吧。”
沈寄时不怎么在意,轻声问:“桥脉脉,药上好了吗?”
“还差一点点。”
少女说着,指尖向下,摸到了他后背很深的腰窝,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一直等到最后一个伤痕也被涂满药膏,桥妩枝才轻声道:“好了。”话音刚落,背对着她的少年突然转身,一把将她拉进怀里,牢牢抱住。他抱得太用力,仿佛要将人融在自己怀里。
沈寄时将脸埋进少女柔软的发间,嗅着熟悉的皂角香,一直绷紧的肩膀渐渐放松。
秋夜寒凉,少年身上沾了露珠,贴上来时带了满怀水气,滚烫又潮湿。
桥妩枝没动,只僵硬了一瞬间,就缓缓环住他的腰肢。“桥脉脉。“他出声。
“嗯。“她回应。
夜间寂静,地上的影子融为一体,桥妩枝能听到他们剧烈的心跳声。她有些分不清,这心跳到底是自己的,还是沈寄时的。
亦或者,都是。
他们身后,房间的窗户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开一角,透进无限寒风。
周季然腰间缠着绷带,脸色苍白,就着月色看庭院中相拥的两个人。
他与沈寄时出生入死多年,却与这位桥家的女郎并不相熟,但他知道,他们以后是要成亲的。若是没有意外,他们应当会是最好的神仙眷侣。
他看了许久,眸中划过一丝自己都未曾发觉的羡慕。“阿然。"裴将军站在他身侧,“你的伤可好些了,还疼吗?″
周季然回神,没有抬头,轻声道:“已经不疼了。”裴将军叹道:“阿时桀骜不驯,行事实在是太冲动,我虽是他阿娘,却也不能一直在他身边。你比他年长几岁,又比他稳重许多,以后还需要你守在他身边,多多提醒他。”
不知为何,明明已经不疼的伤口又开始泛起丝丝疼意。周季然捂住腰间的伤口,半张脸隐藏在阴影,张了张唇,低声道:“我会的。”
裴将军松了口气,看着他映在墙面上有些单薄的身影,想到什么,轻笑道:“你马上就要弱冠,我听阿时说,你有了心上人?”
周季然一顿,下意识抬头,看着眼前人,久久没有开囗。
“是哪家的女郎,我替你去提亲。“她看着窗外相拥的少男少女,好似想起了什么,眉眼温柔,“不管是谁家的女郎,只要她愿意,我都可以为你提亲。”
这么多年,谁都知道周季然虽然姓周,却已经和沈家密不可分。若是她亲自为他求娶,也不会因为他的出身而拒绝他。
周季然敛眸,过了很久,轻轻摇了摇头,“没有,我没有心上人。”
没有吗?
裴将军蹙眉,却还是点了点头,道:“没有也没关系,说不定只是缘分未到,缘分事情倒也不用强求,若是哪一日有了喜欢的女郎,再与我说也不迟。”周季然低头,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时候已经不早,裴将军看了眼外面的月色,道:“你受了伤,早些休息,我去看看阿萤。”
她说完,转身要走,却听身后少年道:“裴将军。”她回头,神色诧异,却很有耐心地停下脚步,等他开囗。
周季然紧握的手掌一松,声音却依旧有些不稳,他低声道:“我还没有取字,等我二十岁生辰时,将军能否为我取字?”
裴将军握着剑柄,轻笑道:“那是自然,不过阿然将军声音忽然轻了许多,“我已死去多年,该如何给你取字?”
周季然周身一僵,凉意从头窜到脚,令他动弹不得。桌案上的长刀突然落地,发出一道刺耳声响,周季然猛地睁眼,依旧是周府书房,刚刚的一切,不过都是一场梦。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说是梦,可梦中的一切却都曾真实发生。
周季然缓缓闭上双眸,握着长刀的手青筋凸起。屋内突然传来脚步声,他缓缓睁眼,看到立在屋内的人影,不由得一怔。
他猛地站起,沉声道:“沈危止?”
沈寄时与他想个甚远,道:“周兄,浮屠峪一别,倒是许久不见。”
周季然定定看了好一会儿,移开目光嘲讽道:“沈危止早就已经死了,阁下到底是何人?我周季然从来不信鬼神之说,阁下又何必故弄玄虚?”
他说完,直接拔出长刀,毫不留情向眼前人砍去。刀枪碰撞,下一秒长刀发出一声嗡鸣,从主人手中脱落。
沈寄时扯了扯唇角,眉眼一沉,声音飘渺,带着摄人寒意,“周季然,我且问你,昨日城外流寇一事,可与你有关?”
周季然见到他手中的止危枪,瞳孔微缩,看着眼前的故人,渐渐冷静下来。
他抿唇,问:“危止兄来寻我,竟不是为了叙旧吗?”他转身倒了两杯茶,递给眼前鬼魅一杯,道:“许久不见,以茶代酒。”
沈寄时未接,声音冷得如淬霜雪,“周季然,你我生死之交,为何要害卿卿?”
周季然面容一僵,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
苦涩在口中蔓延,他闭眸,再次睁眼时却突然抬手,一把握住长刀刀刃。
锋利的刀刃豁开掌心皮肤,鲜血自他掌心源源不断流下,很快在地上堆积成一小滩鲜血。
疼痛密密麻麻袭来,周季然低笑道:“危止兄,这个梦我不太喜欢,不如就此别过。”
话音一落,梦境坍塌。
端坐在书房中的中郎将缓缓睁眼,看向自己掌心。那里皮肉完好,丝毫不见伤口,可痛感却仿佛没有消退。竟是,梦中梦。
窗外三更声响起,惊起落在屋檐上的鸱鸮。蜡烛已经渐渐烧到尽头,提灯照出的光亮也逐渐变得暗淡。
桥玩枝立在树下一动不动,掌心心却出了一层细汗。夜风微凉,将她身后发丝吹起,衣袂于风中飘动,远远看去,好似夜间鬼魅。
不知立了多久,身侧终于出现一道熟悉的飘渺身影。“沈郎君!”
她回过神,见是他,当即松了口气,“你总算回来了,已经进去了许久,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变故。”沈寄时脸色苍白,看着她没有出声。
他刚刚入梦时,最先看到了周季然的梦。他在梦中看到了阿娘,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她。
承平二十五年的沈寄时刚刚十七,因为襄州一战被封为长宁侯,桀骜不驯眼高于顶,一心想要封狼居胥,可如今忆起,却是负她良多。
见他一直不说话,桥妩枝声音轻了许多,上前扶住他肩膀,低声道:“沈郎君,你受伤了吗?”沈寄时扯了扯唇角,声音温和:“不曾,只是有些累。”
鬼怪入活人梦本就消耗精力,梦境又被周季然强行破开,于他而言损耗极大。
他道:“女郎遇到流寇的事情,确实与周将军有关,至于原….”
他顿了顿,低声道:“还未曾问出,女郎待我恢复一些,我恢复一些,再重新入梦。”
听到这件事确实与周季然有关,桥妩枝一怔,眸中情绪翻涌。
“不必了。“她将手中提灯吹灭,“已经足够了,剩下的事情与郎君无关,总归这是我与沈寄时的事。只是郎君运气不太好,受了无妄之灾。”
沈寄时薄唇微动,未再出声。
苍穹之上乌云流动,桥妩枝收回目光,道:“沈郎君,月亮应当要出来了,我们回去吧。”
沈寄时点头,两人回身,动作却同时一顿。周府大门紧闭,黄色的灯笼轻轻摇晃,一道人形黑雾在门前徘徊,却不进去,只围绕着灯笼打转,似在掏取灯笼中的烛火。
桥妩枝倒吸一口凉气,伸手拽了拽身侧人的袖子,低声道:“是他吗?”
她依旧看不清那团黑雾的脸。
沈寄时目光微沉,低声道:“张渊。”
正是在沈府之内,冒充沈寄时的那道生魂。生魂原本在周府门前徘徊,可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转身,看到身后那两道人形,顿时大惊失色,当即化成一团黑雾逃走。
沈寄时双眸微眯,正要去追,却被人拉住了袖子。“沈郎君。“桥妩枝摇了摇头,“不要去追,月亮马上就要出来了。”
乌云渐去,露出一角残月,照亮屋檐上的瓦片。沈寄时肩上还未凝霜,却觉得周身很冷。
时隔多日,张太医提着药箱再次造访桥府。“圣上的病越来越严重,这几日太医院忙得不可开交。”
张太医与桥大人道:“郁结于心,想尽了法子,病却不见好,唉。”
桥大人摇了摇头,神色有些讳莫如深。
圣人的病早就已经是公开的秘密,朝野上下无人不知。也正是因此,那些皇子近日来都有些不安分。张太医不再多言,将指尖放在桥妩枝脉搏间,良久,轻轻蹙眉,道:“之前给女郎开得药可有在喝?”“一直在喝。”
张太医点头,又问:“女郎可有什么不适?”桥玩枝摇头,“并未有什么不适,只是膝盖处有些擦伤。”
“如此,女郎身体并无大碍。“张太医收回手,道:“女郎本就体弱,又因为流寇一事受到了惊吓,这段时日可能会多梦,喝些安神汤便可。”
一旁的桥夫人松了口气,喃喃自语道:“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桥大人亦是松了口气,放下茶盏,对张太医道:“张大人,还请移步书房。”
张太医今日前来并非全然为了看诊,圣人有关的事情自然不能再在明面上说,两人起身正要离去,桥妩枝突然道:“爹爹,那些流寇,,),,,,,”桥大人回身,神情一冷,道:“那些人自然不会留着,周季然与冯梁连夜提审,经过一夜严刑拷打,那些流寇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明日就会在午门问斩。脉脉,爹爹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桥妩枝敛眸,没再出声。
“朝中动荡,爹爹因为朝堂上的事已经焦头烂额,如今没有证据,我不能因为我的一面之词再让爹爹烦心。”桥玩枝抱着小花,头也未抬,叹息道:“这件事可以再等一等,生魂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周府,我想,流寇的事情应当也是与张渊的事情有关。”
沈寄时立在窗前,目光落在庭院中的合欢树上,低声道:“周季然与张渊有牵扯。”
桥玩枝低声道:“若是他们有关系,张渊这般了解我与沈寄时的事情,也就合理了。周季然这个人,我与他只打过几个照面,实在称不上熟悉。”
她努力回想之前的事情,低声道:“他这个人很古怪,平时总是面无表情凶巴巴,有好几次我去军营给沈寄时送吃的,都看到他一个人在演武场练武。”“但是他与沈寄时关系很好。“桥妩枝皱眉,抿唇道:“他们一起打过许多仗,有一次,他还曾为沈寄时挡了一箭。”
沈寄时目光深远,听着她的话,久久没有出声。其实就连他自己都有些忘了,周季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桥妩枝也没再说话,过了许久,才想起什么连忙道:“沈郎君,我为你腾出一间屋子吧。”
她带他去了时常小憩的阁楼,这里即便是白日都光线昏暗,日头很难照进来。
“郎君如今怕月光,不能再呆在院中。”
她将窗台上的灰尘扫落,低声道:“我已经不再让郁荷进来了,不会有人发现郎君。”
沈寄时轻笑:“多谢女郎。”
桥妩枝摇了摇头,拿出那个掌心大小的纸扎猫,忐忑道:“之前一直忘记烧给郎君,郎君还要吗?”沈寄时目光落在她掌心的纸扎猫上,轻轻点了点头,“要的。”
桥玩枝立即松了口气,眸光出奇亮,“今夜应当是个阴天,那我今晚就烧给郎君。”
正如她所言,今夜不见月光,沈寄时难得没有再受冰寒之苦。
桥妩枝用火折子将铜盆点燃,在他面前将那只纸扎猫投进火盆中。
片刻后,沈寄时身边多出一只纯白色的小猫。那小猫看起来有些呆滞,却很会撒娇,不断在他褪边轻蹭。
窝在屋檐上的小花当即炸毛,如同见了鬼一般,一个蒙扎扑进桥妩枝怀中,唯独尾巴漏在外面瑟瑟发抖,不安地在桥妩枝手腕上蹭来蹭去。
沈寄时轻笑一声,蹲下身子,顺过白猫身后皮毛,轻轻在它额头一点。
下一瞬,白猫动作一顿,化作银光散去。
桥玩枝一怔,却听他道:“它并无生命,不消几日便会消散。若是吓坏了女郎怀中狸奴,得不偿失,既然早知结果,不如让它早日消散。”
天地生灵皆是由魂魄聚集,一个没有魂魄的纸质物件,又怎么会长存呢。
桥玩枝失落低头,道:“沈郎君,没有结果的事情,就要从一开始掐断吗?难道几日的光景便不是光景吗?”沈寄时抿唇:“明知没有结果还要强求,伤人亦伤己。”
“这便是郎君不愿给家人捎信的原因吗?”沈寄时不语,只立在她身边,许久没有出声。桥妩枝叹了口气,抱着小花坐在石阶上,看着面前熊熊燃烧的火光发呆。
铜盆中的火越来越小,少女突然道:“即便是知道结果,若是再有一次,我还是想要与沈寄时定亲。”沈寄时未动,轻轻扯了扯唇角,无声道:“我也是。”铜盆中仅存的火苗彻底熄灭了,浅浅一层余晖飘出桥府,游荡在长安城的长街上。
一只生魂缩在角落中瑟瑟发抖,他嗅到那淡淡的香火气,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张渊的身体还活着,无人给他烧奠品,他每日只能与孤魂野鬼争抢食物。
做鬼的滋味真不好受,可是他却已经不想再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