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缘
焉闻玉什么都没拿,只让知夏捡了几套衣裙,首饰一概没碰,她身上素净得很。
金银玉帛倒罢了,唯一难舍的,是每年收到的生辰礼。
它们一一装在箱子里,其中不乏贵重之物,承载了她十几年来在刘家的成长痕迹。
焉闻玉多有不舍,却还是掩上木箱,一件未取。
“小姐,旁的可以不要,那对红石榴金宝瓶可是老夫人临终前相赠。”知夏知道她有多么宝贝这对瓶子,时不时拿出擦拭。
石榴寓意多子多福,是老夫人的一腔祝愿。
“祖母……”焉闻玉的眼泪忍不住了,簌簌落下:“我时常想她,如今更想,可是……”
她却又有些怕。
倘若祖母在世,她老人家得知这一切,也会用陌生的眼神看她么?
是不是顷刻间就收回了一切的慈爱?
焉闻玉无法经受这种假设,她的人生天翻地覆,过往皆成虚妄,还剩下什么是真的呢?
正难过着,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一串脚步声,有人来了。
焉闻玉慌忙收了泪珠,却还是被推门而入的刘静花看个正着。
“这是哭给谁看?”刘静花施施然入内,“郑家来人了,就开始装可怜了?”
焉闻玉没想到她会过来,还提及郑家?
她抽抽小鼻子:“二小姐误会了,郑刘两家结亲,如今与我没有干系。”
她和郑公子从未有过半点私情,皆是双方长辈在做主。
刘静花嗤笑一声:“是没干系,就怕有些人不要脸,胡乱瞎惦记。”
昨日郑家来访,时辰不早,孟氏留他们在客院夜宿,这会儿还在刘家做客。
她匆忙一瞥,瞧见了那位郑公子,是个清俊文雅的读书人,已通过府试成为童生,今年会参加院试。
别说南丘村了,就是到镇上也找不着这样的好郎君。
刘静花没什么见识,但也知道士农工商,往后她有富足的钱财傍身,再改换门楣,定然是恣意快活的人生。
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可不能便宜了这个小偷!
刘静花讲话直白难听,是焉闻玉不曾接触过的类型,这会儿小脸蛋都涨红了,气呼呼道:“二小姐莫要胡言。”
如何能对她与外男用上‘惦记’这等词?
“你揣着什么心思自己明白。”
刘静花死死盯着焉闻玉这张脸,细嫩如豆腐羹,盈盈香腮,就连眼皮都是漂亮的红粉色泽,比那桃花胭脂还要艳丽三分。
这样的白玉肌肤,十指不沾阳春水,原本不该是属于她的?
刘静花不算黝黑,脸色稍微有些蜡黄,这会儿穿着华丽的裙裳,满头珠翠。
以前没见过的精致首饰,簪在她乌黑发间,琼佩叮铃,每一样都价值不菲。
只是,即便她花枝招展,一站在白净的焉闻玉跟前,就跟偷穿了小姐衣服的丫鬟一般。
知夏见她眼神不对,深怕她伸出指甲挠人,连忙在前头拦着,“二小姐有何贵干?”
“真是忠心的一条狗。”
刘静花冷哼一声,抬脚踹开了知夏:“你知道焉家有多穷酸么?没了刘家供养,她还能当小姐使唤你?”
刘静花的体格并不纤细,力气也不小,知夏被踹了个翻倒,焉闻玉想搀扶都来不及。
她把人拉起来,抿着嘴角回道:“二小姐说的是,知夏自然不会跟我走,她老实本分,日后定能伺候好二小姐。”
焉闻玉不是没有考虑过知夏的去留,她无力阻止奶娘被发卖,只希望知夏能好好待在刘家,求一份安稳度日。
毕竟身在奴籍,卖身契也被扣住了,又能去哪里。
“伺候我?”刘静花才不稀罕:“你用过的人,只配去洗刷粪坑。”
“二小姐何必如此?”焉闻玉知道她大抵是吃过不少苦,才会这样仇视怨怼,低声劝道:
“知夏从小学过梳头上妆,懂焚香烹茶,会研墨伴读,仆役亦是家财之一,还望善待这份财物。”
即便是大户人家,要培养出一个能干的婢女也不容易。
知夏是因为年纪小,脾性还有些冲动,不似那些仆妇圆滑善变。
这也是她可贵之处,直率憨傻,即便主子不是小姐了,却还护着。
换做其他人,估计跟厨房那些人一样,早就另拜山头一表忠诚,讨着真千金的欢心,还怕以后没有好日子么?
这话落在刘静花耳朵里,却如同炫耀一般,她恨极了,即刻翻脸,抬腿往焉闻玉的膝盖上也踹了一脚。
“你有这么厉害的丫鬟伺候着,是不是很得意?!”
焉闻玉没料到她一言不合就动粗,一个趔趄也摔了下去。
刘静花见不得这娇滴滴的模样,蹲下来一把揪住那柔滑的发丝:“我是乡下人,什么都不会,连个丫鬟都不如,是你抢走了我的一切!”
焉闻玉头皮吃痛,泪花瞬间冒了出来,嘴里争辩道:“我没有,我没有抢……”
“小姐!”知夏惊呆了,别说是闺阁小姐,就是丫鬟之间都很少有人大打出手。
她顿时顾不上二小姐的身份了,冲上前去,企图将她拉扯开。
三人顿时滚做一团,孟氏和她身边的钱婆子来迟一步,进入念月阁撞个正着。
孟氏抽了一口气:“这是在干什么!”
立即吩咐钱婆子分开她们。
刘静花在乡间摸爬滚打,对付焉闻玉就跟捏一只小绵羊似的,她半点没吃亏。
不过一转头就先哭嚎上了:“娘!她主仆二人笑话我是野丫头,说我不懂礼数,野蛮粗俗!”
这话无异于拿刀子往孟氏的心口扎,自己亲闺女的仪态言行如何,她一一看在眼里,可越是这般,才越是心痛!
是她蠢笨,被谢姨娘愚弄,错把顽石当宝玉捧着。
她有多悔,就有多痛!
“绵绵!”
孟氏嘴里喊着焉闻玉的乳名,语气凶狠而嫌恶:“我教养你一场,却养出这么个白眼狼来。若不是你与静花交换,你会比她更粗俗更不堪!”
白眼狼三个字炸响在焉闻玉耳边,她整个人都懵了,全然顾不上自己被扯乱的头发和脸上的指甲印。
她摇头解释:“娘亲,绵绵不是白眼狼……”
她曾经是娘怀里的绵绵,她怎么可能会忘记。
“不要叫我娘,我不是你娘!”
孟氏抱着刘静花,对她切齿痛恨:“我疼爱你的时候,我的女儿正在受苦,上天何其不公!”
孟氏一句话,比刘静花打她一顿还难受,焉闻玉的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她口中倔强:“生恩不及养恩,你就是我娘……”
自她牙牙学语开始,这么多年……
“我娘只有一个女儿。”刘静花抹把脸爬了起来,勒令钱婆子去把焉闻玉的笼箱打开。
她道:“这家里没有属于你的东西,你什么都别想带走!”
钱婆子心下叹息,她也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道:“姑娘,得罪了。”
焉闻玉泣不成声,无力阻止。
朦胧视野内,已经看不清娘亲憎怒的模样。
箱内只叠放了衣物,还有少量绣品,其中一柄团扇,象牙作骨,细绢为面,焉闻玉亲手刺绣,是送给娘亲的生辰礼。
孟氏的生辰在夏日,她畏热,焉闻玉每年都会送一面扇子给她,今年同样如此,早早便准备了。
“果然藏了东西!”
刘静花出手要拿,焉闻玉见状扑过去拦住,可惜她这点力道,哪里能挡得住。
刘静花一肘子把她给撞开了,夺走那柄精美的团扇,如同拿捏罪证,道:“没一句实话,还敢说自己不是小偷?”
焉闻玉柔嫩的掌心摔破了皮,冒出血珠丝丝的疼,她伸长了手,想拿回扇子:“还给我,那是送给娘亲的生辰礼。”
“礼物?”
刘静花本想没收这个团扇,顿时改变了主意,拔下她发间金簪,一举划破细绢扇面,“一针一线都属于刘家,凭什么以你的名义赠礼?”
孟氏看在眼里,眼底一片冷然。
她道:“你从小就爱哭,梨花带雨,惹人怜爱,还擅于讨巧卖乖,往后去哪都能讨人欢心。不像我们静花,缺了亲娘的教导,还是个不懂遮掩的孩子脾气。”
“那是绵绵给娘亲的生辰礼……”
焉闻玉眼睁睁看着扇面破裂,如同这些年的母女之情,瞬间一文不值。
她难以置信,泪如雨下:“……为什么要这样?”
她是过了十几年不属于自己的好日子,可这一切并非她造就的,她从没有主动去伤害过任何人。
即便不是娘的女儿,明明可以用其他方式弥补。
不需要小姐的身份,也不会沾半点刘家的财产,她依然可以尽微薄的孝道。
然而没有人在乎,没有人需要,甚至落下一句‘擅于讨巧卖乖’。
“我容不下你。”孟氏无法原谅这个错误,搅得她夜不能寐,食难下咽。
此刻是心火高涨,道:“你夺走了静花的福分,也该知足了!”
焉闻玉仿佛两耳失聪,后面什么都不想听了。
任由仆妇把她赶出念月阁,暂时安置到一个偏僻的小院里。
她从没有这样狼狈过,蓬头垢面,看见的下人都在指指点点,满脸唏嘘。
人生仿佛一场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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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小的院子里,焉闻玉坐在廊下的绣凳上,两眼发愣。
昨晚已经哭过了,再怎么难受,也已经认清事实。
娘亲拿谢姨娘无可奈何,心中窝火,想必是越看她越痛恨。
知夏在一旁安慰,言语苍白。
焉闻玉哑着小嗓音道:“我想快点离开,知夏,你走吧,免得他们迁怒于你。”
“我不走,”知夏搬来个小木凳坐旁边,道:“当初要不是小姐选中我,估计我就是个烧火丫鬟,大不了就回去继续烧火。”
“不要意气用事,不论生在何境地,人总该为自己的前程打算。”
四下无人,焉闻玉抬起脚脱下绣花鞋,低声道:“其实,我偷藏了东西。”
她从鞋垫底下摸出两片金灿灿的小树叶,放在知夏面前,“这是以前祯儿所赠,与刘家无关。”
祯儿大名冉月棠,是焉闻玉相交多年的闺中好友,这会儿估计也听闻了刘家的变故。
知夏仿佛看见了希望:“冉姑娘与小姐要好,她一定会帮助小姐!”
焉闻玉摇头,娘亲都能反目,她和祯儿的友情又会如何,她没有勇气去想。
“知夏,原先我想着,娘亲会将你的身契予我陪嫁,到时消去你的奴籍……”她微微一顿,道:“如今我无法做到,只能给你一片金叶子,另外一片,想去寻奶娘……”
奶娘性情和善,这么多年的照顾无微不至,如今却因为谢姨娘的缘故,不得善终,焉闻玉无法放任不管。
人牙子喜欢年轻有力气的,岁数大了,只能落个脏活累活。途中不仅会饿肚子,还怕生病,没有人会给不值钱的仆役花半个铜板。
焉闻玉泥菩萨过河,毫无底气,不敢说一定能找到奶娘的踪迹,但总要试试。
知夏不肯收下金叶子:“多谢小姐好意,快快藏起来,不必给我。南丘村那边,还不知道是怎样……”
只听说焉家在乡镇上讨食,想必非常清贫,小姐如何能受得住?
焉闻玉并不害怕:“他们既能把刘静花拉扯大,就不会少我一口吃的,肯定饿不死。”
她执意要把金叶子给知夏,两人正推拒着,小院外头悄悄摸过来一个人。
是知夏的同乡秀云,日常清扫佛堂祠堂那边,不在念月阁伺候,这会儿是出于担心过来看一眼,顺便递个话。
秀云带来了一枚白玉簪,满脸喜意道:“姑娘,这是郑公子亲手所托,他说秉承婚书,两不相负。”
知夏松了口气:“郑公子果然认定了小姐。”
焉闻玉不伸手去接,若有所思,道:“若真的秉承婚书,该是郑夫人遣人走一趟,又何必拐弯抹角找上秀云。”
郑公子没让身边人来,估计是瞒着他母亲。
“这……”知夏一想有道理,连忙问道:“秀云,燕松堂可有什么动静?”
秀云捧着白玉簪为难起来:“不好隐瞒姑娘,郑家二位与老爷夫人一道用膳,正式见了二小姐,饭后郑夫人便想婚事作罢,郑公子不同意。”
郑夫人一见刘静花,就不愿意要这个儿媳妇,她儿子是读书人,年纪轻轻功名在身,岂能迎娶一个目不识丁的女子!
更别说,其他长处半点没发现。
而郑慕远,平日里不声不响的,谁知还挺属意焉闻玉,他不肯退亲,坚持要按婚书迎娶。
哪有郎君不爱俏,年少慕艾,郑夫人能够理解,但不会允许。
焉闻玉是花颜月貌不错,可惜一朝从枝头跌落成了农家女,如何够格当郑家正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