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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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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禛缓下了脚步,那原本强按下的恐惧,一瞬间全都翻腾上来。温同青总算救了过来,原来他见敏恩忐忑烦躁便多了心眼,瞥见他沿途设放记号,果决刺杀了敏恩及他几名亲信,又怕前方已有伏击,人手不够,逐改变路线,将粮秣、药材卸放藏妥,欲回乌鲁木苏清军大营再搬救兵,归途果遇伏击。

有脚步声从帐中走出,是一个男子的步屐,胤禛倾听着那渐渐走出的脚步声,心尖直打颤,营帐的门帷哗啦一声撩开,医官自帐内走了出来,惊见胤禛失魂苍白的样子,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慌张折身请安,逐缓缓的摇了摇头。

胤禛一个趔趄不稳,手扶住门帷,胸口如一阵撕裂般的巨痛,积郁的悲苦几欲溃堤而出,转念更痛,她怎么办?她如何受得了这一切?不,他不能倒下,胤禛咬紧牙关,硬生忍了下去,掀帘步入帐内。

忻圆走了,艾薇眼珠如陷在烈日沙漠中般干枯,了无生气,她的神魂,一寸寸,一分分,从身体里抽离,整个世界瞬间无声崩溃,天地万物枯竭,俱都烟灰飞灭,整个世界离弃了她,留给她的是漫漫无边的荒漠空白。

胤禛呼吸窒息般,心的每一下跳动,都吃力而沉重,久久,他低唤出声,“宛......”

艾薇极缓极缓的抬起头,乌黑黑的眼珠慢慢转动,看住了他,如看住一个陌生人。胤禛心中一沉,她的脸上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冰冷,麻木,不是恼怨不是哀伤不是憎恨,而是漠然,是异样的静,静得就象千里冰封的湖水,没有一丝波纹。

“你别碰她。”她背过身去,那声音虽轻,却压抑得如冰封的湖面发出龟裂的嘎嘎声般刺耳。

方才伸出欲揽住她的手僵在了半空,一颗心如坠冰窖,胤禛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烫热的烛油滴到他手背,他似无痛觉,心中悲苦,明明她就在眼前,却竟象完全不认得他般,被她孤绝的背影抛在了身后。

冰封的沉寂,空气似也跟着凝固了起来,是从什么时候起,两人各自走上了岔路,再也回不到了原点?

两人间如垒起了高墙般,不,比墙更可怕,是浓烈的见不着人影的迷雾。

墙再高再厚,总能设法穿透,那迷雾却让人无处着力,伸手抓空。

他再也无法忍受,这样失去她的滋味,好像整个人都硬生生被撕裂成了两半,“不要......”他冲动地紧揽住她的臂膀,彷佛这样就能获持一切,用力得似要陷入她的肌肤中般,指节亦因用力过度而泛白,艾薇却似毫无感觉。痛?跟如同一针针扎在心头那种尖锐狂烈的痛楚相比,跟那整颗心似都被攥紧在手心生生挤捏出血的痛楚相比,肉体上的疼痛已根本毫无知觉。

胤禛绝望的看着她的眼神不曾有一丝瞥向他,只是呆然睁著,神游到不知何方。

亮晶晶的星儿,如宝石般,密密麻麻地撒满了辽阔无垠的夜空,乳白的银河,从西南天际,横贯天际,斜斜地泻向那东北大地。

胤禵眯眼眺望前方,夜色中亦能瞧见军营中黄底云龙纹帅旗风中哗啦作响,他身后各色军旗高高耸立于蠕蠕人头之上,大军蜿蜒前行。

胤禵扬鞭打马疾奔而去,一匹青海骢正向着他穿梭而来,胤禵定睛瞧见是他留守在艾薇身边的亲兵,他眼神瞬间变得灼人,神情疑惑,“启禀大将军,”那亲兵微微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该如何遣词造句般。

亲兵上前才一说完,便见他的主帅胤禵似呼吸骤然停顿,唇角绷直。

胤禵猛然大力夹紧马腹,马儿长声嘶鸣,朝着清军大营放蹄狂奔,营外搭设的木桩障碍骏马一越而过,连人带马几冲入营帐内,他才猛力收缰勒马,一跃而下,如狂风般冲入帐内。入帐才见着她人影,胤禵似被钉住了手脚,眼中那两簇怒火渐渐熄灭,眸子变得黯然幽深,伫立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她还那么小,还没有一一尝过人生的欢喜悲忧百般滋味......”艾薇伸指极温柔的抚过忻圆冰冷的双颊,动作轻柔的好象她只是如常一样的睡着了。忻圆是个最好哄的孩子,伤心大哭时,只要对她晃晃糖果便笑颜逐开,一时手中没有,就算塞根指头给她,她亦能咯咯笑着,乐不可支地吮起,艾薇面露淡淡笑容小心翼翼地伸指搁放至忻圆唇边,嗯?怎么没有一双胖乎乎的小手咯咯笑着抱住她手指送到嘴边吮吸?为什么她的身子僵硬如铁,艾薇慌乱的抬首,似大惑不解般。

四周那样安静,帐内分明没有箭羽尸骸,胤禵却觉得像是战后的废墟般,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他冲上前猛地攫住她双肩,“你不要这样,你醒一醒,她已经走了……”

夜已至末,孤月如钩,冷冷回头再望一眼大地。

艾薇抱着忻圆早已僵硬的身子,痴痴的,只是不肯放手。

胤禵哽咽道:“薇薇,放手吧,你都已经抱着一夜了,......总不能让忻圆错过了转世投胎的时机......”他依着艾薇肩头,失声痛哭,谁说男儿不流泪,只是未到伤心处。

胤禛怔怔的望着,似化为雕像般,良久不能动弹,四周如何那般的冷,阵阵寒意袭人,心如被木舂钉穿,抽搐痉挛,悲痛穿透四肢百骸,渐至麻木。

艾薇抽出被胤禵握住的手,摊开了看,掌心被剑刃划破的伤口,纵横交错的血痕,一道道像划在心尖的伤,可还能痊愈?

放手,转世投胎?她一垂首猛见着怀中的忻圆,如雷击顶,跪坐著的背影,僵硬得好像失去知觉,终木木抬首,沙哑乾涩道:“糟糕,我好象不会哭了。”说话的声音似被无边的黑暗所吞没,耳边响起雷鸣般的轰隆,低沉又刺耳,尖厉又苍凉,丧钟,是丧钟,它为谁而鸣?艾薇身子一倾,晕厥向后倒去。

一帐惊呼,人声嘈杂,帐内灯火通明,将几条忙碌的人影投射于帐幕上。

营帐内,一切都乱了套。宛琬身上寒冷如冰,似毫无生息的躺在那。医官们轮番上阵把了半个时辰的脉,一径拧眉叹气。

胤禛眼珠如石雕般须臾不离的落在她黯灰的脸上。

胤禵来回踱步,焦急和忧虑打乱了他的思考,不时望一眼惨白躺着的艾薇,再望一眼为首的医官长,问道:“怎样?”

医官长凝神复症片刻,终道“她是悲怒攻心,伤了内里,外又侵寒,内外夹攻,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更何况又是在这险恶之地。先前针灸虽使她清醒过一下,却终究不是长久之法,还需药补内里。可她是心伤淤堵,脑中完全没有求生意志,根本不愿意清醒。如果她自己都已经要放弃了,那是神仙也救不活的。心病还需心药医,目前下官只能先行开些方子,管不管用,也不好说。”

胤禵一听,目眦欲裂,猛抓起医官长的衣领,怒道:“什么心病不心病的。不管用的方子,你开了干什么?治不好她,我要你们统统去抵命。”

医官长浑身抖瑟,鼻尖悬着豆大汗珠,顾不得抹,跪倒于地,不住磕头。

“磕,磕,磕,你们磕烂了头也没用。”

“胤禵,”胤禛出声道,“你别冲动,总要让医官先去熬了药试试。”

“你还叫我不要冲动?”胤禵狠狠甩开胤禛扶过来的手,带得他一个趔趄,撞到案台上,发出轰隆声响,“你的心是铁打的吗?要不是你,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胤禛脸色灰败,一双眸子燃着磷磷青火,他亦有一肚子的狂焰欲喷,视线瞥见她的身影,拳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终不发言,转过身,取了纸砚搁置医官长面前,眯起双眼,盯死了他,一字字说道:“你把方子快写出来。”说着,向宛琬的方向侧了侧头,冷冽的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过医官长的脸。医管长慌忙应了声遵命,抖抖落笔,方才搁下,胤禛已一把夺过医官长手中药方,奔了出去。

胤禵咬得牙龈渗血,走至艾薇身边,半跪着身子,紧紧握住她的手。

帐帘撩起,药熬好了,可是艾薇的牙关紧闭,怎么都灌不进去。医官们急得原地打转,胤禵接过药碗,将药汁含入口中,嘴对着嘴地喂,一小口一小口,艾薇这才喝了进去。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见才只喂了三四口,“哇”的一声,喝下的药汤又悉数都吐了出来。众人刚放下的心又全都提了起来。

胤禵看着艾薇灰槁般的脸,气息游若悬丝,想起那句“心病还需心药医”,手中碗有如泰山压顶,禁不住微微颤抖,她的心药,她的心药怕是胤禛吧。他闭了闭眼,咬紧下唇,唇际渗出的血腥,混着药汁,反倒叫人觉不出苦了。

胤禵哑声喝退众人,缓缓将药碗重重置于胤禛面前,汤药飞溅,让出她身旁位置,再望了她一眼,踩着虚浮的脚步走了出去。

胤禛噙药在口,捧住宛琬的脸,闭上眼睛,覆上她冰冷的唇,缓缓把药渡进她口中。宛琬昏迷不醒,她象走在无边的黑暗中,漫无边际,似乎在一夜里耗尽了她所有的情感,忽然一股熟悉的气息靠近了她,那温柔的嘴唇和熟悉的触感,令她不知不觉中吞下了药。胤禛端凝住她,他痛惜自己未曾相认的女儿,却更爱怜他孩子的母亲。他握住她的手,不住地亲吻着,不知要怎样才能让她稍稍减缓伤痛,苏醒过来。仿佛有一种声音从心底里发出,像是呜咽,像是呻吟,更像是无言的呐喊。

胤禵静立帐外,浑忘了一切,只觉心底抽搐痉挛,痛彻骨髓。她爱他,纵然他亲手摧毁了她的一切,浑无知觉中她依然选择爱他,仅这一点,便判了自己的死期。纵然自己有再多强于他的地方,也都因这一点不同而黯然失色。露水沾襟,冰透心口,胤禵这才惊觉原来已经一夜过去。

匆匆数日过去。胤禛端着药碗,坐置宛琬榻前,这几天他日夜守在宛琬身边,几乎就没阖过眼睛,忽见她微微睁开眼来,欣喜若狂,搁下药碗,握住她手,见她定定的看住他,似是在极力辨认他是谁般古怪,他狂喜的心一沉。倏然一闪,她目光冷烈起来,胤禛只觉那目光如两道利箭瞬间射穿了自己,整颗心忽变得空空地,他俯身向着她,“琬,你真醒了吗?”

艾薇试图坐起身来,胤禛赶紧扶着她欠身坐起,刚取过软垫置于她身后,艾薇已不加思虑,一掌挥去,脆响乍起,胤禛面孔被抽得偏过一边,黯白的脸颊上浮起五道红痕,身子一歪,连带着榻边药碗“哐噹”坠地,“你出去。”她偏过头,合上眼睑,嘴角勾起带着冷冷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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