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故事(一)
“他太正直了。”
“看不惯丝毫黑暗。”
“什么贪污、人事、孝敬、阿谀奉承,他不但自己不做,还看不惯别人做。”
“总是要酸言酸语两句。”
“可想而知,他混得不好,非常不好。”
“甚至可以说非常惨。”
“这种人,在过去可以说是有文人风骨,正直。”
“搁现在,那就是情商低。”
“脱不下长衫的孔乙己。”
“一个穷书生,既然没有逆天才华,又不会混人事。”
“那他的结局,可想而知。”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
“城里城里混不下去,乡下乡下回不去。”
“但没办法,山穷水尽的他,只能回去那个回不了的乡下。”
“我母亲有着那个时代特有的爱情观。
忠贞、坚定,一旦认准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哪怕艰难险阻,跨越千山万水,也在所不惜。
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然而,精神的坚韧,在赤裸裸的物质现实面前,真的能扛住吗?”
“就算扛住一时,能扛得住一世吗?”
“我不明白,他们的勇气从哪来?”
“我至今都不明白。”
“但他们用他们的一生,给我上了一课。”
“上了痛彻心扉、刻骨铭心的一课。”
说到这里,陈旭也眼神恍惚了。
似乎眼里都呈现出了那些爱恨情仇的画面。
“那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倪雨裳也用好奇的目光,歪头看着陈旭。
“后来啊。”
“后来,他们离开了大城市。”
“我不知道他们和舅舅之间发生了什么。”
“妈妈他们始终不肯跟我说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父亲与他家里的关系并不好。”
“混不出人样,不想回去面对那些旧人的面孔。”
“于是,他带着我母亲,隐姓埋名,找了一个偏僻的乡下,安家住下了。”
“隐世埋名,采菊东篱下,双宿双飞,那他们一定很幸福咯?”
倪雨裳露出向往的幸福眼神,幻想着那种生活。
陈旭却摇了摇头。
“并没有。”
“啊?”
倪雨裳都懵了,直接歪头杀,张圆了红唇小嘴。
“男女主双宿双飞,从此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那是童话幻想的结局。”
“甚至可以说童话臆想的结局。”
“现实哪有那么简单?”
“我父母定居王八村之后。”
“一开始还好,大家都穷。”
“我父母买了间小房子,一起住。”
“因为还有点积蓄,村里人也客气。”
“可很快,家里积蓄耗光了。”
“我父亲整天被人闲言碎语,说是懒汉,一天到晚都不出工。”
“我父亲到处尝试找工作。”
“可他是书生,重活干不了。”
“轻活没多少,他勉强干了几份工作。”
“最终都因为各种问题,干不下去。”
“他始终融入不了人群。”
“放人群里就一显眼的异类。”
“所有人都排斥他。”
“后来,他只能自己单干。”
“选来选去。”
“只能选个自由的蹬三轮,拉客的生意了。”
“谁叫他,不得不爱自由呢?”
听到这里,倪雨裳瞪大了眼睛。
陈旭嗤笑一声,不知是叹息,还是嘲讽。
“讲到这里,你是不是有点熟悉的赶脚?”
“没错。”
“骆驼的祥子。”
“祥子一个拉人力车的,最终没什么好下场。”
“我父亲一个蹬三轮的,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自古以来,这行皆是如此。”
“直到现在,不也一样?”
“那些因为各种原因,开滴滴的,开网约车、出租车的,不也一样?”
“换汤不换药而已。”
“他们中,聪明的,捞一笔就走,渡过困难期就走,或者兼个职的,还好。”
“要是无路可走,以此为主业谋生手段的。”
“最终下场,可想而知。”
“ai会淘汰掉他们,大浪淘沙,甚至一粒沙都不留。”
“我父亲,自然也如此。”
“刚开始蹬三轮的时候,还能养活老婆孩子。”
“但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碾压一切挡在它前面的螳螂。”
“我父亲的生意很快就越来越惨淡。”
“收入越来越微薄,日子越来越难过。”
“周围的闲言碎语,自然也就越来越多。”
“看不起的、嘲讽的、阴阳怪气的、踩贬的、看笑话的、看乐子的,人生百态,形形色色。”
“特别是我父亲还不时出个车祸,更是雪上加霜。”
“熬鹰熬久了,也会被鹰啄瞎了眼。”
“我父亲自然也不例外。”
“每次出车祸,都会让家里省吃省喝,好不容易攒出的积蓄,一扫而空!”
“甚至还倒欠,到处借钱,欠债累累。”
“如此反复,不断地恶循环。”
“最可怕的是,你还永远跳不出这个恶循环。”
“我父亲蹬三轮久了,渐渐地也就只会蹬三轮了。”
“干其它工作,也受不了别人的欺负。”
“没办法忍气吞声,打碎了牙齿往肚子咽。”
“连打碎了牙齿往肚子咽都做不到,怎么工作啊?”
“你要知道,越是底层,互踩就越是严重。”
“你道德高尚,不踩别人,跟谁都好说话,那就人善可欺。”
“是条狗,都能踩你两脚。”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欺。”
“自古以来,道理从来如此。”
“而受不了别人踩的父亲,就被人赶出来了。”
“是不是很矛盾?”
“可现实,就是矛盾中运动的。”
“父亲他啊,只矛盾,不运动。”
“他不死,谁死?”
“父亲就这么一直穷着,一直穷着。”
“而大夏经济迅速发展,渐渐地,村里人富了起来。
“人富了,富多富少,或者一直穷,这就有了三六九等。”
“过去大家都穷,黑鼠不笑灰鼠。”
“现在白鼠难道还不笑黑鼠吗?”
“于是贵贱高低,又又叒捡起来了。”
“或者说,它从来没消失过。”
“父亲郁郁寡欢,整天被人说闲话,看不起。”
“脱不下的长衫,扛不起的砖头。”
“最后,他年纪轻轻,就抑郁而死了。”
“年仅39岁。”
倪雨裳听了,眼神复杂。
“原来,不赌、不醉酒的父亲。”
“也这么惨吗?”
“难道,自己小时候常常幻想,梦寐以求的好父亲,不赌博、不喝酒、不打人。
也只不过是个悲惨的蝼蚁,带不给自己丝毫幸福吗?”
倪雨裳,沉默了。
陈旭像是躺进了时光的河里,用一种老夫子讲故事的口吻继续回忆。
“自从父亲去了以后,母亲独木难支,更辛苦了。”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才真正开始长大。”
“为了生计,我做过很多工作。”
“男人绣花、捡垃圾、做手工、进工厂打暑假工。
做服务生,端菜碟子,洗碗,做奶茶,当外卖骑手……”
“只要能赚钱,我都可以。”
“我一边被左邻右舍、同学朋友看不起。”
“一边又不得不做那些被他们看不起的工作。”
“这更坐实了我是个废物、下等人的事实。”
“好在我努力读书,成绩还可以。”
“母亲总算有点心理安慰。”
倪雨裳愤愤不平,嘟着小嘴鸣不平。
“那些他们势利眼、小人心。”
“旭旭你是最棒的!”
“在那种情况下,都能这么努力生活。”
“和你一比,他们才是废物。”
“你这么努力,将来一定比他们过得好。”
“看,现在不就是明证吗?”
“你考上了江海大学!”
“整个江海地带,最好的大学。”
“而他们呢,今安在?”
“所以,苦难并没有打倒你,你才是最棒的,陈旭!”
看着倪雨裳言之凿凿的鼓励,陈旭却苦笑一声。
“你是不是以为,我想所有大佬励志故事一样。”
“少年凄惨,经历人世间苦难,然后奋发图强,事业有成,走上成功人生?”
“印证了那句话,成功是99的汗水,加上1的灵感。”
“难道不是吗?”
倪雨裳懵逼,瞪圆了双眼,眨巴眨巴。
“当然不是。”
陈旭哭笑不得。
“现实永远不是童话。”
“励志故事之所以是励志故事,那是因为它们太稀缺了。”
“不稀缺,不罕见,还能当励志故事吗?”
“而我,显然既不稀缺,也不罕见。”
“因为我不得不分出大量的时间精力去打工,去生存。”
“这导致了高中阶段,成绩飞速下滑。”
“一度甚至到了两三百分的地步。”
“啊???”
倪雨裳懵了。
这故事怎么跟她想的不一样?
不是应该凿壁借光、悬梁刺股、连中三元,考个省状元。
再大谈努力勤奋之道吗?
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啊?
“懵了吧?”
陈旭有些好笑。
“你是不是以为苦难磨砺了我的意志,工作提高了我的见识。”
“我的学习就越勤奋,成绩就越好?”
“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倪雨裳一脸懵逼。
“当然不是了。”
“苦难,它就仅仅只是苦难而已。”
“要是吃苦,就能变人上人。”
“那大夏四万万农民,早就是人上人了。”
“我到处打工挣钱后,学习的时间、精力就明显大大降低了。”
“甚至我还常常因为晚上打工太累,白天上课就打瞌睡。”
“老师讲的啥,压根就没听见。”
“啊???”倪雨裳再次震惊了。
事实和她的想象,相差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