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等跟着姬乐进入内殿,却发现情况比他预想得还要糟。
江沉鱼依旧半躺在那张贵妃榻上,却不复往日慵懒惬意的姿态,仰面躺着,大口大口地吸着气,手臂无力地垂下。
那张精致雪白的脸孔,此刻连一丝血色也无,像是被抽干了生气,若不是那浅色的瞳仁还缓慢地转动着,几乎要以为她已经全无生息。
突然她身子陡得一抽动,猛地侧过身子,呕出一口鲜血。
那呕在地砖上的一滩血,竟隐隐透着黑色。
她的皮肤本就白得几乎透明,如今血色尽褪,显出几分惨白来,衬着唇边残留的血迹,颇有些触目惊心。
只一眼,萧彻便尝到了魂飞魄散的滋味,
他踉跄着走到江沉鱼身边,终于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瞬间红了眼眶,哽咽着嗓音道:“母妃,为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
江沉鱼强撑着一口气不散,紧紧抓着他的手,看着他道:“彻儿,好孩子,母妃终于等到你了……接下来我说的话,每一个字你都要牢记于心……”
她一张美丽的面容渐渐扭曲,平素漂亮清冷的眼瞳此刻却翻涌着异样浓烈的情绪,他分明看到了里面蕴含着滔天的恨意,一字一句,锥心泣血:“是皇后和她的两个儿子害死的我,你一定要为我报仇,记住了么……”
明明说的是皇后他们,可眼中那股浓烈刻骨的恨意,却又好像透过他们在望向别的什么。
萧彻尚未从悲痛中反应过来,只茫然道:“皇后……和她的两个儿子?”
“是……”她费力道:“你还记得那幅墨汁有奇香的画么……刘松年的赝品……皇后赐的……今早萧衍却说奉皇后的懿旨,来取回那幅画……说是意外发现了当初赐予我的那幅画并非真迹,大感羞愧,因此连忙取回……另又赏了些旁的珠宝首饰……说什么派萧衍前来,以示郑重……”
“将画取走后……没过多久,萧珏也来了……说是听闻我最近精神不济,体质虚寒,而适逢高丽进贡上好的人参,他便奉皇后旨意特地让御膳房的人炖了一盅参汤,亲自给我送来……以示歉意……”
“呵,当真是费心了……为了取我的性命,竟花费了那样多的心思……不惜……不惜派出她的两个儿子……”
萧彻哽咽道:“母妃的意思是,那幅画和那盅参汤,都有问题?可是那幅画我之前请太医院的院判检查过,除了墨香奇异之外,并无其他特殊之处,那种香对身体并无损伤……至于那盅参汤,崔皇后怎敢如此明目张胆……还为此不惜搭上太子,他们不是最在乎这个储君之位了么?”
姬乐这时在一旁小声啜泣道:“殿下,娘娘是喝了太子送来的参汤才突然毒发的,可奴婢用银针试了残留的参汤,却并没有毒……”
江沉鱼吃吃地笑了起来:“参汤自然没有毒……御膳房的总管是陛下一手提携上来的,崔皇后再如何,手也伸不到那里去……何况她也不会蠢到这样堂而皇之地赐我有毒的参汤,给人留下把柄……”
萧彻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了头:“母妃,这两样都没有毒,却又都有问题,是不是?”
“参汤里必然加了什么,单服无用,但辅之赝品山水图上墨水散发出的异香,便会毒发,所以皇后才会让萧衍将那幅赝品拿走,好不留把柄,母妃,是不是这样……您一定什么都知道了……您告诉我……我求您告诉我……”
他声音带上了哭腔,狠狠攥紧了手,一字一句,恨声道:“他们是不是这样害您的!”
江沉鱼看着他,却慢慢笑了起来:“我的彻儿果真聪明……”
她伸手抚上他的脸,那样肖似自己的眉眼,让她一瞬间生了恍惚:“不愧是我的孩子,不愧是我们兰陵族人的血脉……”
"彻儿,宫中视我们为不详,只因我们并非其族类,所以处处受到诋毁,可是母妃要告诉你,我们兰陵族人决不像他们说得那样不堪……”
“相反,我们先天便比他们优异,无论是骑射武艺还是胆识谋略,甚至连这一身皮囊,都能为我们所用,来达成我们想要的目的,我实在想不到我们族人有何缺憾,便是实在挑不出不足,才会给我们安一个虚无缥缈的诅咒……呵,魏人何其歹毒……”
“没错,皇后利用那幅赝品布局害我之事,我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墨水上那种奇香,叫做百濯香,百濯香,因其香味持久不散,即便濯洗百次,依旧如故,故而得此名……”
“百濯香是一种极为名贵,也极为稀有的香料,皇室也不一定见过,想来那崔皇后必然是机缘巧合下得了此香,在了解其药性后,便打算用在我身上……”
“此香有宁神的功效,可若过量,便会使人整日嗜睡,身子惫懒,一时三刻倒也要不了人的性命……只是熏用此香期间,不能服用参汤,两者原本皆无毒,合用却是剧毒,一炷香时间即能要了人的性命……”
“她只当这香不常见,我必不认识,太医也识别不出,可偏偏我就是见过,我不但见过,我从前还经常用,只因它的味道好闻,我很喜欢……”
萧彻搭在她肩上的手,手指蜷缩了一下。
“我料得不错,你冠礼之后,陛下仍让你留在宫中,且你冠礼的礼制,不输太子……她到底还是不放心,怕陛下对我们母子的宠爱过甚,终有一日,会危及到他儿子的地位,而一旦我死了,你也会随之失宠,那她便可高枕无忧了……”
“所以她坐不住了,冠礼才刚结束,她便急急地让太子送来参汤,滋补养气的参汤,不过是催命断肠的毒药罢了……当今皇后的懿旨,太子亲自送来,我又怎能不喝……”
萧彻只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一开口,声音都有些发颤:“母妃,既然你都知道,你明明知道……你为什么……”
话说到后面,已几乎不能言语,目光有一种极致的哀痛。
江沉鱼却知道他要问什么,轻飘无力地笑了下:“傻孩子,母妃上一次用百濯香,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那时你尚未出生,这么多年过去了,一时记不起药性也是有的……”
“直到喝下那盅参汤腹痛不止……而姬乐用银针试验却是无毒,我才想起来……何况皇后的旨意,太子亲往,我又如何能违抗……”
因为说了太多话,江沉鱼忍不住咳嗽起来,她用丝帕掩口,等拿开时,上面已布满血迹,她却只是虚弱地笑了笑:“也好,终于解脱了……我其实早该死了,一个未亡人罢了……在歧国亡国的那一天,就该死了……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不过是心愿未了,一口气未散……”
萧彻怔怔地:“母妃你……你说什么……歧国?”
虽然早有怀疑,在她说出她从前便用过百濯香之时。
百濯香既十分珍惜名贵,连皇室都未必能够用上,那寻常的兰陵人怎么可能用过,且频繁地使用此香呢?还恰好是在他未出生之前……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她便是前朝公主,那个时候前朝尚未覆灭,她仍是金枝玉叶,自然也就有机会接触到百濯香。
只是自己的猜测是一回事,亲耳听到江沉鱼承认,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还是不敢相信,他的母妃真的是前朝皇室,那他体内,岂非也流着前朝血脉?
原来那些人对他吐露的恶言,并非是污蔑,他真的是前朝余孽。
他一时无法接受。
江沉鱼看着他:“是啊,这么多年,外面不是一直在传,我是前朝歧国的皇室么,母妃告诉你,那不是传言。我便是前朝的歧国公主,前朝歧国皇帝最宠爱的三公主,我的封号便是国号,我生来尊贵,绝不是什么前朝余孽……“
“如今剩下的兰陵族人,大多都是前朝王室,可惜啊,几乎都被屠戮殆尽了,这世上,已经没有几个兰陵人了……”
她的脸上又渐渐浮现出那种浓烈的恨意,萧彻这回看清了,不单单是对皇后与她的两个儿子,而是对整个魏族的恨意:“我恨,我恨他们……”
萧彻心突地一跳,滚动了一下喉结,涩声道:“母妃,您……您爱父皇么?”
江沉鱼怔了一瞬,忽然大笑了起来,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双浅色的眼瞳骤然明亮,闪烁着奇异的光芒:“爱?哈哈哈……他隐瞒他的身份,蓄意接近我,利用我灭了我的族人,彻儿,你居然问我爱不爱他?”
“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以告慰我族人的在天之灵!”
萧彻眼睫颤动,只是不愿意相信:“可是您……”
“可是我什么?可是我为什么愿意陪在他身边,为他诞育子嗣?”
“呵,不过是心愿未成,所以一直忍辱苟且罢了……”她抬眼,一瞬不瞬地看着萧彻,望向他的眼神中,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到底还是隐下最后一丝不忍,归于坚定道:“彻儿,母妃这一生的心愿,可全都系在你的身上了……”
“我?”
“是啊,我的彻儿……”她抚摸着萧彻的面容,看向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件满意的作品。
她从知道怀上他的那一刻起,就在心底酝酿了一个疯狂的计划。
她祈祷他是个男孩,这样她就有机会利用他报复魏元帝,报复整个魏族。
从他还未出世时,她就在谋划如何将他打造成一柄最好用、最锋利的匕首,替她一点点划开这魏族的江山图。
让其四分五裂,国不将国。
而如今,宝剑已可出鞘,这把花了十八年精心打造的匕首,比她设想的还要令她满意,她如今唯一要做的,便是助他淬最后一次火。
魏朝皇室男子十八便要加冠,一转眼,已经十八年过去了,萧彻也已经彻底长大了。
他该发挥他的价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