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从来都是她使唤别人,没有别人使唤她的。
谢只南心中冷意突生。
晏听霁直直盯了她好一会儿,眉梢微垂,少了几分肃色,晶莹的水珠顺着发丝滴落在他脸颊侧,润湿了唇瓣,凸显了些许可怜意味。
“阿邈。”
可在谢只南眼里,这一点都不可怜。
她陡然站直了身子,朝晏听霁透去一记锐利的眼神,忽而又想到什么,垂眼觑了觑腰间的花当子,瞥见那上面刻着一个精致小巧的“邈”字,唇角讥诮:“你的眼睛长在我身上了吗?”
“我是与你结了契的妖鬼,”他的视线落在同她一致的方向上,又飞快收回:“你不必将我视作仇敌。”
谢只南冷笑一声:“既是如此,方才为何阻我?我是主,你是仆,分得清么?我,的,妖,鬼。”
饶是再困惑,此刻晏听霁也反应过来她因何生怒。
昏暗的天色逐渐明亮几分,雷声过后,雨势渐小,只留下一地被蹂躏在泥水中的花草叶片。
“小七!”
尖锐的声音犹如闪电般再次穿入耳膜,打去一瞧,是那李嬷嬷撑着伞又折返回来。
见清来人,谢只南心中未消之火复而又返,她现在施展不出法术,单靠肉搏,是绝对打不过这个吃成满腹油水的中年妇人的。
于是她软下声来,乌眸灿灿:“你帮我杀了她,我就原谅你,好不好?”
此处为柳盛精心编造的境,死后为鬼,生前自然是人。
凡人向来脆弱,谢只南刚才看得很明白,身为妖鬼的晏听霁并没有受到这个境的影响而丧失术法。如此,杀死区区一个弱妇,等同碾死一只蚂蚁。
此言一出,晏听霁眸中神色愈加复杂。
“阿邈。”他语气多了几分厉色。
眼见他并不妥协,谢只南凶道:“不许这么喊我!”
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李嬷嬷仔细瞧去,才发现那廊下还站一人,本想大骂是哪个不长眼的小厮跑这躲懒,走进了几步便“扑通”一声跪下,连伞也不要,由着骨碌碌地滚去蒙雨。
“二公子!”
李嬷嬷匍匐在廊外的青石板上跪着,身子抖得厉害,细如牛毛的雨丝点在她精壮的背上,一点一点浸透她的衣裳,无边的恐惧叫她一时都忘了自己的目的,更不记得站在晏听霁对面的谢只南。
见此情形,谢只南觉得有趣。
“这老妇居然怕你。”
晏听霁睨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人,对此并未感到讶异,反倒是很从容地说了句:“滚。”
“是是是。”李嬷嬷连滚带爬地撑起身子,“我这就滚,这就滚。”
“好威风啊,不过,”谢只南不满道:“凭什么你是公子我是下人?”
晏听霁颇为无奈,拉起她的手就往廊外走。谢只南别说挣脱了,她连躲的机会都没有,握住她的那只手好像有浆糊一样,牢牢地黏着自己的掌心,一点反抗余地都没有。
外面的雨虽小了许多,总归还是下着,不过谢只南的身上滴雨未沾,似乎都被隔绝开来落到别处,反观拉着她走在前头的人,身上还是湿漉漉的。
谢只南莫名有些烦躁。
心里产生的奇异让她不适应,甚至有些排斥。
一路前行,途中就是遇见个别下人,他们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默默低头去做自己的事,众人的反应和李嬷嬷如出一辙,像是见到什么瘟神般纷纷避让着,生怕自己给看到。
“你要带我去哪?”被这样拉着走,多少有些没面子,谢只南神情不耐,“怎么离开这里?我要出去。”
晏听霁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行至一处阁院前,将人给带了进去。
屋门落闭,他便撇下人,匆匆进了里屋。
被忽视许久的谢只南心中早已诸多不快,冷哼一声就要推门外出。双手扒在门框时却怎么也推不动,仿佛这门被浇灌了铅水般生硬,再仔细看,就能瞧见门上渡了一层微淡的白色流光,难怪推不开。
卑鄙。
身在里屋的晏听霁听着外头的声音,无需猜测都能知晓情形。
他方才是气急了,若是再晚到一步,谢只南便会利用赢魂灯内的灵力强行破开柳盛多年积攒的鬼气,如若她自身便灵力高强,那便无碍,可她的灵力实在薄弱,赢魂灯的灵力又过于霸道强劲,这般依靠蛮劲,只会落得两败俱伤,甚至伤己毁神。
她不是愚笨之人,自然知晓其中道理。
可偏偏就这么做了。
行事这般极端,如若不好生管教,怕是以后再遇此情形,就要落得个形神俱灭的下场。
褪换下湿衣,施下洁净术理了理先前的狼狈后,晏听霁端起桌上一盘点心向外走去,他眉眼低垂,似有思索之意,又问:“饿了么?”
未听到回应,晏听霁这才抬眼,见谢只南双手环腿蹲在地上,点漆的眼底盈着水色,同他视线相撞去,瞥见那眼周泛起的一点红,模样好不可怜。
他倏地怔然。
“哭什么?”晏听霁叹气,放下点心。
到底还是十几岁的年纪,有脾气也是正常。
晏听霁开始反思自己是否太过苛责。
可他也未曾做什么。
谢只南哭得更大声了。
……
又来。
别无他法的晏听霁,一只手拎起谢只南后衣领子将人强行带起来,又变出满屋子的蝴蝶来哄她,不过这次好像没什么用了。
反之被人强行拉直的谢只南有些懵。
他居然敢揪她衣领!
谁给他的胆子!
看着一屋子蝴蝶,谢只南极其不情愿地接受了当下残酷至极的事实。
要想出去,必须得依靠他。
“疼……”她抽泣道。
晏听霁松了手,盯着她下垂的双手问:“手?”
谢只南眨着一双哭眼摇头又点头,“那个女人刚才用棍子打我,我的背,还有手,好痛。”
说着,她掀起自己的衣袖,又试图扯下领子给他瞧背后的红痕,还未给他看过,就被他一只手缚住。以为他不相信,谢只南挣脱的动作大了些,没想到下一刻已经完全动不了了。
“你做什么!?”
“你做什么?”
“我给你看我的伤啊!”
“不必。”
“……”
晏听霁眉心微跳,抚了抚额,看向她的眼神更复杂了些。
要不是动弹不得,谢只南恨不得现在立刻马上扑过去生生咬死他。
软硬都不吃,他可真难对付。
沉寂片刻,晏听霁将人托抱至圆桌上,旋即谢只南就发出“嘶”“唉哟”“疼”等声音出来,可这鬼像是没长耳朵一样,根本不理她。
他微仰起头盯了一会儿,指尖施施然使出一缕微红灵力来,点在她额间,这缕灵力蜻蜓点水般没入谢只南的身体,不断游走于她的筋脉、血液、骨髓之中。
身上的疼痛感骤然消散,谢只南飞快地眨着眼,感受着较之前更为轻盈的身体。
不痛了,心底的怒意也就减了几分。
留存在体内的灵力出乎意料地与己身融合,谢只南转了转手腕,没了禁锢,她撑在桌面上,微微俯身,垂眼漠然地看着晏听霁。
他的眼神仍是落在自己的双手上,“不疼么?”
谢只南:“什么?”
晏听霁说:“断手。”
谢只南微愣,后道:“疼。我很弱的,稍不注意就会死。而你那么强,还是被压制着,我叫不醒你,只能靠自己。”
谁断手不疼?
当时那种情况,她只能赌一把,赌这披着晏听霁外皮的柳盛不愿看到春绯的反抗,也赌了晏听霁会在下一刻清醒。
没想到是前者,她还是高估了这妖鬼的实力。
晏听霁沉默了许久,停在嘴边的“谁教的你这样”变成了“下次别这样了”。
那时柳盛不知使用何种秘术强行将他的魂给压制住,披着他的皮囊在外做梦,不过柳盛并未好到哪去,就算是暂时的压制,也产生了巨大的消耗。这却对晏听霁没有任何影响,他虽然不能出去,可还是叫柳盛难受得紧。
是以之后柳盛没有力气对抗,才换就了新的场景,将两人推开,变作他人。
谢只南转了个方向,利落跳下桌子,弯着没有笑意的眼对他说道:“那是我自己的选择,后果如何,我自己会承担,不需要他人多言。”
晏听霁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好。”
说到这,先前的事自然不言而喻,晏听霁也就没再多做解释。
他将如今情形分析了一遍,全数告知给谢只南。
如今二人入了柳盛所织造而出的关,此人化为鬼身后盘踞在此千年,累聚的怨气早已不可小觑,也是因为一个契机,二人被带进了这个关。
这个契机便是谢只南佩戴着的赢魂灯。
谢只南好奇他为何会知道这个东西有灵力,毕竟这花当子除了好看,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能引起他人注意。晏听霁迟疑了一会儿,告诉她自己当时强行破开柳盛的关时,那灯所爆发出来的力量都让整个关内为之震颤,更别说他了。
这样说,总是不会错。
当下她疑心深重,不能直接跟她说,他知道这是什么,过多牵扯,许会叫她对自己多加防备。
她“哈哈”两声,有些尴尬地转移了话题。
忽而感觉自己的蠢问题很蠢了。
还好晏听霁没有在意这个。
谢只南捻起方才他端出来的糕点,一口咬下,一边又笑眯眯地跟他说:“继续。”
见她此刻心情不错,前事应是已经翻了篇。
“如今乃是千年前的世朝,在辕朝破灭后不久新立的王朝,”他说这话时,停顿了一会儿,注意着谢只南的神情,也只是淡淡的,继而道:“柳盛的家族是辕朝过渡后的旧物,虽是如此,柳氏在世朝的声望依旧壮大,可柳盛不然,如今也只谋了的矮官。他和弟弟柳望一起生活,除了互相,几乎没人知道二人的存在,只有这个府邸。”
“你是那个弟弟啊。”谢只南哼了一声:“凭什么我是下人。”
晏听霁摇身一变成了柳盛的弟弟柳望,从他观察得知,这个柳望阴晴不定,唯对这个兄长敬重,这也是为何府里下人见其就怕。
“柳盛是怕了你。”晏听霁说道。
听到“怕她”,谢只南眉眼绽开了许多。
她还是比较喜欢别人怕她。
“那只魇妖应是他为了研究长生而捕来的,为得就是将长生秘术献给皇室,以求高位。”晏听霁想起开始时的样子,敛了眸,“没曾想……”
“没曾想这个蠢货自己动了情。”谢只南抢先道,眼有不满地看着被她吃光的空碟子,“所以呢?说了这么多,我们该怎么出去?”
却没了下文。
谢只南看不明白他眼中情绪,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又不知为何难以启齿。
良久,他道:“他既是费劲心血织造了这个关,定是要我们明白他为何成鬼后满身阴怨,千年不散,也许,可能,得去观察他们一段时间。解开了他的怨,应当就能出去。”
说得好听是观察,难听点就是偷窥了。
听了个大概,谢只南只注意到他脸上的变化十分精彩,饶有兴味地笑了一声,因为这个扭捏成这样,好有趣。
“好吧好吧,”她笑盈盈地拍了拍晏听霁的肩,“那我们吃完饭就动身,我好饿。”
晏听霁斜了一眼桌上的空碟子。
谢只南:“……”看什么?长身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