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第34章第34章
隔着那扇兀然变得宽大的高门,耳侧分别夹着晏听霁和王求谙的声音。
“穿上。”
“杀了他!”
越翎仍旧没有任何反应。
谢只南挺直脊背,握着越翎起身。她偏眸望向那双如墨石般的目珠,两双几近无异的眼睛在此刻坦然相对,谢只南侧过身,平静地反举起越翎挡在身前,剑锋穿风声起,泛着银光的剑背直指向王求谙那张漠然的面庞。只差几分距离,便可划碰过他的脸。
王求谙忽地笑了一声。
笑声过后,他猛地抓住斜在眼前的剑刃,指骨收紧,鲜血骤然横流而出,浓重的血腥味迅速蔓延开来,像是有了指引般,如缓缓蠕动的虫豸,缓慢地、不断地尽数钻入谢只南的鼻尖处。
“妹妹,哥哥真的伤心了。”
谢只南冷喝一声:“松开!”
像是她并未开过口,王求谙的手仍旧死死握住那锋利的剑刃,听着血肉逐渐绽开的声音,谢只南又一次喝令制止着,这回他松开手了,他笑着松开混是鲜血的手掌,退后几步。
越翎尝到鲜血滋味,流红色剑气隐隐浮现,剑身发出微微颤鸣,谢只南垂下眼看着剑上血迹,耳边传来一声扇门撞木声,连眼都未抬,握着越翎的手开始暗暗发力。周身剑气聚涌,凝成道道无形剑芒浮于身后蓄势待发,听得一声剑鸣,越翎携着道道无形剑光飞出,冲着殿门的方向,毫不留情地将进门之人给钉在了扇门上。“晏听霁"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身上十几个被剑捅穿的血洞,旋即被越翎定住的人化作一缕黑烟,伴随着一阵尖细的哭喊嚎叫声,消失了。
王求谙很是满意地看着她,他向前几步,弯腰端起木漆,抬起那仍在涌血的手掌,正要抚上她的脸时,越翎飞身回到谢只南手心,又是一声锐鸣,王求谙怔然地看着自己胸口处的剑,再对上那双淡入霜冰的黑目,笑了。“唯当一一”,捧放着婚服的木漆砸落在地,朱红的衣裳散落开,像是翩红的莲莲鱼尾,在触地的那一刻化为灰烬。
他和"晏听霁”一样,皆变作了黑烟散去。视线忽而消失,等谢只南再次缓过神时,眼前那座偌大的宫殿霎时间化作坟宅枯骨地,没了烛火照明,只余下一点微弱的月光照入。
床榻漆暗,倾倒的柜件上布满蛛丝,就连方才跪着的藻席竞是两排头骨,凹着一双黑洞的眼窝,张着无嘴掩盖的笑齿看她。
这里不再是宫殿形制,更像是一座荒废已久的弃宅。谢只南转了转手腕,将越翎收在背后。
她坦然退出这间屋子,迈向廊檐处第二扇半开的屋门。从外看来,每间屋子都是一样,可进了这第二间屋门,温馨的房屋布置让谢只南不得不更加警惕,这里没有王求谙,也没有晏听霁。
是一间普通得让人没有记忆点的屋子。
小、窄,胜在陈设有心,谢只南略有嫌弃地打量过一遍,还是没能止住心中想法。
这是人能住的么?
进了屋,那普通的扇门自动闭合,谢只南没看出什么名头,欲要离开此屋时,身后兀然响起一道响亮的哭声。孩子的。
谢只南握紧越翎,猝然回身,见到那张空无一人的床榻上躺着一个女人,床前还站着一个稳婆,一个婢女。稳婆一张嘴张得极大,眼睛弯的比月牙还要更甚几分,她手里高高捧着那光溜溜的婴孩,见那沾满黏稠的腥液带点红,从婴孩身上缓缓流淌向下顺延至她手,可再仔细看,却能发现在稳婆垂下的衣袖间有着极其隐蔽的红绳一般的长条,到顶,那是婴孩的肚口,可到底,是连接着床榻上女人被被褥挡住的下身处。
婢女手中端着热水盆,金光色的剪子泡在白烟腾腾的水盆里,影子幽幽晃动着,仿佛大了一倍,瞧着要比那盆还要宽大。
突然出现的几人像是不知晓谢只南的存在般,只顾着手中事。
“是个小子!”
婴孩的啼哭声愈发响亮,盖过女人渐渐衰弱的呻吟声,谢只南为确保这几人的确看不见自己,她快步上前,提着剑分别朝稳婆、婢女、床榻上的女人的头颅上抵去,见其毫无反应,谢只南最终将剑尖抵在婴孩肚脐上那条长带上。
确认后,谢只南退至一旁静看着她们。
稳婆捧着婴孩的手越来越高,像是要证明给谁看一般,嘴上的笑意也愈发夸张起来。
端着水盆的婢女喜笑颜开地高昂着头,盯着那被拉扯地快要绷断的脐带,眼中溢出的亮意比那烛火还要通透,她也张开大嘴,笑着道:“是个小子!夫人。”婢女的话是对着床上女人说的,可眼睛却依旧一眨不眨地望向那婴孩。
女人苍白的面庞滚滑下一颗豆大的泪珠,没进她的干得起皮的唇间,她抿着这一丝涩意,勉强提唇:“十三个。”稳婆托着婴孩慢慢放下,随即抄起热水盆中的金剪子,眼都不眨便绞了下去,母子分离,稳婆那笑容夸张的脸顿时严肃起来。
“这是第一个。”
“这样的话莫让信阳侯听见,不然夫人前十二个孩子白死了。”
女人的唇越张越大,大到那张清秀的一张脸只留有赤黑舌口,一口吞下那稳婆和婢女,婴孩掉落在地上,哭声停止,不像是被砸得断了气,倒像是自己停下了哭泣。从血口中伸出的一条腥红长舌卷起婴孩,巴掌大小的身体遽然被卷没入囗。
谢只南迟疑地往旁边退后几步,本以为要和这突生变化的女人打上一场,谁知变了场景。
还是这个女人,还是这间屋子。她坐在床边,一手搭在前面的摇床上时不时晃着。相较方才的情景,她的脸色要好上许多,瘦削的尖脸多了二两肉,有了血色。不仅如此,被她吃掉的婴孩也大了不少。
女人神情呆滞,手上动作不停。
屋外的杂谈声悄然传进里屋。
“夫人真是好福气,头胎便诞下了男郎。”“你不知道么?先前还有十二个!”
“什么?!哪来的十二个?”
谈话声戛然而止,片刻又起。
“你才来,府里嬷嬷不让说,这前十二个,都被信阳侯拿去练药了!算不得什么,这第十三胎才是他们第一个孩子,真真正正的孩子。”
“不拿去炼药了?”
“不拿了。”
滞住的眼珠间或一轮,女人陡然抓着摇床,尚在温睡的婴孩睁了眼,感受着剧烈的摇晃,咯吱咯吱地笑着。孩子蓦地消失了。
从摇床中。
话锋一转。
“真是不小心,夫人怎就给小侯盖了那么多被褥?活生生给闷死了!”
“信阳侯岂不是伤心死了?夫人真是的,这可是他们第一个孩子。”
“瞧瞧去。”
“瞧什么?”
“夫人被赐了白绫。”
女人捧着那条轻如水漂的白绫,披发跣足,笑声羁荡。她踩着凳,将白绫挂上房梁,用着近数月来全身上下的力气打了个死结,旋即笑着将自己的头颅放下,踢掉矮凳,感受着白绫死死勒住自己脖颈的收绞力,下意识挣扎着发出“赫赫"声,片刻后,两手下垂,长袍垂挂。谢只南皱着眉看着这一切。
“不是说在前堂绞杀么?夫人怎么自己在房里就吊死了。”
喊语声蓦然停下,随之而来的是中年男子的哭号声。笨重的脚步慢慢袭来。
“夫人!你怎么这么傻!哪个下贱东西乱传本侯的话!给我拉出来一起绞毙!”
周身情景开始扭曲,如有实质的东西乍地碎为散粒子,撕扯开道道长口子,谢只南所在的这间小屋如前屋一般又一次化为坟窟。
谢只南若有所思地走向下一间屋子。
才进门,不是宫殿,也不是屋宅,只有一条漆黑狭长的甬道,两侧凿着光滑石壁,这真是让谢只南犯了难。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正欲踏入,一只手陡然捂住自己的嘴,另一手将她径直带过到坚实的胸膛处。
“是我。”
谢只南困惑,闷声道:“晏听霁?”
见她放松警惕,晏听霁松开手,身后屋门逐渐闭合,昏黑视线下,只能辨析出一点稀微的呼吸声。“你方才在何处?"谢只南问道。
“我走了几间屋子,看见一群女人,然后走到这,听见了你的声音。"晏听霁道。
谢只南不免思忖起来,难不成所有来到这里的人都会和她一样,经历着同样的事,看见同样的人?可晏听霁不可能会看见王求谙,她又问:“你可看见谁了?熟知的。”
他却摇头:“没旁人了。”
“我是你遇见的第一个活人?”
晏听霁说道:“是。”
谢只南冷眼斩下一剑,青红色的剑光瞬时闪烁在整条甬道,也照亮了那双吃惊的琥珀色眼,“晏听霁”又一次化为黑烟。
淡红灵力从赢魂灯中不断引出,谢只南靠着这点微弱的光芒,朝甬道内走去。
孱弱的呼吸声兀然落入她的耳间,侧身看去,右侧的石壁下靠着一人,他垂着脑袋,手捂着心口,似乎伤得很重。
从身形判断,这是晏听霁。
又是晏听霁。
谢只南用剑尖挑着他的下巴。
“你怎么了?”
晏听霁缓缓抬头,苍白一笑,“阿邈?快..微叹声自他头顶落下,他迟疑地看着她神色淡淡的面庞,正欲开口,又是一道剑气袭来。
黑烟腾升,伴随着刺耳的爆鸣鬼喊声,仿佛有实质般充斥在她耳中,穿过她的识海,猛烈撞击着。谢只南持着越翎的手愈发收紧,像是快要握不住般,咬牙较着劲。这条甬道仿佛无有尽头,谢只南走了很久,久到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在走。
一路上,她杀了无数个"晏听霁”。
无数个“晏听霁"有无数种不同的方法出现在她面前。杀到最后一个时,她开始有些恍惚。
恍惚着自己杀的是否为真正的晏听霁。
她从未有过这样精神崩溃的时候,哪怕是在有王宫的十年,也不曾经历过如此杀戮。
无尽的屠伐激起她的埋藏在心心底最深处的杀意。不管前方是何人,她似乎已经辨认不出了。谢只南突然停住了脚。
她怔然地、鬼使神差地将越翎横在自己脖颈处。越翎颤抖地抵触,发出明红色的剑光企图唤醒她的神智,可成功的机会微乎其微。
谢只南紧了紧手指的力度,就要横过那细长的脖子时,暗红色的光芒骤然充斥在整条甬道处,那道光比先前所有的还要亮上几分。
无形的威压破开了这条永无止境的甬道末端。持剑的手上倏地落下一点力,骨节分明的指轻缓地搭着,一如当初那般,不过这次多了点别样的情绪。是痛疚。
温沉的嗓音如玉石金敲之声落进耳畔,谢只南从恍惚中一瞬回神。
“对不起,我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