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8章约定
第二天，少年带着一大把草籽和种子，拉宋青麒到了那片池塘边。把种子埋下去，少年兴奋指着那片水天一色，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天地。
“来年春暖花开，这些种子会陆续发芽，待它们长出花骨朵，我差不多就回来了！陌上花开，我必归！”
“陌上花开吗？”阡陌小路，连接着池塘与飘零的芦苇荡和湛蓝天穹，宋青麒喃喃自语，暗暗记下。
“对，来年花开，我们一起再来这赏花。”
“一定？”
“一定！”
还不懂得珍重彼此，我们便已强迫学会了告别。宋青麒觉得自己心里好像被什么堵着似的，笑着笑着，眼前便被大片朦胧水光笼罩。
是悲伤吗？是痛苦吗？宋青麒不知道，只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
来年陌上花开，春蝶翩翩时，确实能等到吗？
少年也很迷茫，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被安排的命运是什么。
他觉得自己是个被人用线绑着的木偶。那生不如死的折磨刺痛着他的灵魂，从哭喊到麻木，再到心如死灰，他不知水面何时会泛起涟漪，人又何时会珍视眼前。
告别与离开，是每个人所必经的。
宋青麒忽然有些顿悟，为何人生长路，能陪自己走到结局的，往往是孤独。
也许曾经肩并肩走过，也许说过笑过，但最后都在熙熙攘攘的人间、人潮涌动的街角，走散了
白驹过隙，转眼便到了二月二十九号，宋青麒给自己选的生日那天。
大白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求人买了条黑色格纹领带，送给宋青麒做礼物。在大白牙看来，领带是大人的象征，送这个给宋青麒，表示认可宋青麒是个大人，能独当一面的勇士了。
宋青麒很开心收下了这件礼物。
能被人认可，对他而言是莫大的鼓励，如今道上那些老
江湖，已不敢再把他当小孩子看待，更不敢因年龄而轻视他。
风衣大叔送给宋青麒一把鲨鱼皮刀鞘，装具古朴形同龙雀的长柄唐刀。
这代表宋青麒不仅仅是大人，还会陆续接手西月斜街的事务，门徒可以出师了！
这把刀，将来会跟随宋青麒在地下杀戮挞伐十数年，成为宋青麒的一部分和象征，最终在括苍山被尸魔毁掉。
宋青麒同样很喜欢这件礼物。
刀长三尺不足，刃薄如蝉翼，上有行云流水锻打花纹，形同天目呈漩涡蜂拥。分量极重，是件古物，曾在沙场戮尸饮血，在地下也肯定是件无往不利的大杀器！
大白牙认为宋青麒是大人了，风衣大叔认为宋青麒可以出师了。
作为“工具”，经过千锤百炼，锻打烧灼，他已能挥之如臂，成为那个人，那个组织的代言人，像刀一样替他们斩开沿途的障碍和桎梏。
没人会在意工具的想法。
只要这件工具是完整的，就能够无休止使用！对于“工具”体现的价值，只局限于此，而已。
当工具失去价值，就会像垃圾一样被丢弃，这便是所谓的“天道”。
以万物为刍狗！
宋青麒早已默认了这些，这天是他生日，他收到了人们的礼物和认可，他觉得很充实，很自豪，心中有了期许和喜欢，这代表他不再单单是个冷冰冰的物件。
那个少年，会送给自己什么呢？
地上戴的领带，地下用的唐刀，宋青麒全部有了，他心中有些雀跃和期盼，他从未有过那种感觉，如此想要属于自己的礼物，就像小孩看见玩具那样有了“欲”。
风衣大叔皱了皱眉，宋青麒的神色他看在眼里，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工具有了裂缝，离报废就不远了。
算了，明天自家那小崽子就会被送走，问题
不大
少年从卧室紧张兮兮抱出个巨大纸箱。那件礼物很大，外头套着箱子，宋青麒不禁猜测那是什么。
不让风衣大叔碰，少年固执的靠自己把纸箱拖到宋青麒面前，兴奋地拍了拍：“打开瞧瞧。”
“好。”
宋青麒拆开了箱子，动作很慢，手指间却充满了急促。
箱子里面，居然居然是一个唐老鸭的玩偶！
有半人多高，很大，只有小孩才需要那么大的布娃娃，当做抱在床上睡觉的玩具。而且那个唐老鸭的模样很丑，很滑稽，扁着嘴巴翘着屁股，一副嘚瑟欠揍的模样。
宋青麒脑门一阵黑线。
这是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少年兴致勃勃道：“我找了好多家店，终于挑中这个，你摸摸看，这种布料很舒服，而且很精致。”
“真真好。”宋青麒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件礼物。
也是，以这小崽子的思维，宋青麒也不指望他送给自己什么飞机大炮，但这玩偶也太幼稚了吧，幸好家里没外人。
否则宋青麒真怀疑，自己好不容易树立的冰块形象会彻底崩塌！
试想一个冷酷帅气的少年背着唐刀，浑身如沐血踏着夕阳，成为道上赫赫有名的活阎王，但他手里居然提着个滑稽的唐老鸭！
宋青麒有点不敢想象那种画面，大白牙瞧见了，恐怕牙齿都会全部笑掉。
少年浑然不觉，仍兴奋道：“你晚上可以抱着它睡觉哦，这样就不怕黑了，这里还可以拆开，是不是很方便？还可以背在身上，便于携带。”
“嗯嗯，我很喜欢。”宋青麒敷衍道。
“那你拿出去炫耀几圈吧。”少年果然是个粗神经，没心没肺道。
宋青麒绷着小脸。开玩笑，自己拿这种东西出去，会被鄙视死的！
赶紧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宋青麒决定换
个话题：“是不是可以切蛋糕了？”
“当然，我去拿，你等等啊。”
待少年跑开了，宋青麒背对着所有人，眼睛发酸，好像落进了沙子，拼命揉了揉，却怎么也挡不住心中开闸般的情绪涌动。
大部分人把他当做无所不能的神，或者是工具，或者是某个冷面阎王。
只有少年还记得，记得他其实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他还在成长，他也有少年心性。他终究是有血有肉的，不是没有知觉的石头。
只有少年把他当做了同龄人，而不是工具或神祇。
在他眼里，自己可以肆无忌惮的笑，可以满地打滚看着幼稚的动画片，也可以被允许怕黑，拥有这段“天真”的童年。
宋青麒很满足，终究有人记得他本来的面目，即使环境不允许他出现这种柔软的一面，但终归有人替他记着，替他守护
宋青麒决定留下这个玩偶。
或许这才是真真正正的生日礼物，是一个惊喜。
点燃了蜡烛，在宋青麒闭上眼许愿时，他觉得脖子酥酥麻麻，好像有人拿着羽毛调戏自己。睁开眼，他发现自己脖子的狼牙吊坠上，多了枚叠成三角形的平安符。
杏黄色的符纸还很崭新，少年满意看着自己的杰作：“你以后要经常下地，难免遇见危险，这是我亲手制作的平安符，还念了八十一遍金刚经祈福，送给你了，希望保佑你平平安安，逢凶化吉。”
难怪少年这几天老是神秘兮兮躲着自己。
宋青麒眼底的水光只有他自己能预感到，他微微颤抖着手指，摆弄那枚诚意十足的三角符。
符箓的材料或许粗糙，但对宋青麒而言，是世间无双的珍宝！
“我收下了，会一直戴在身上，肯定能给我带来好运。”
少年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你喜欢就好，上面
有我的祝福，保佑你肯定不会再受伤。切蛋糕吧，去了那边，我会每月给你写信，记得查收。”
“好，我会给你回信。”
宋青麒不知自己的情绪究竟如何。
他很想不顾一切冲上去，拦住这个可能今后会消失的少年。但藏在潜意识的枷锁禁锢了他的举动，心里有妖冶的魔音告诫他，不能这么做！不能这么自私！
他要去治病，而自己却没有足够的力量守护他安安乐乐，健康无忧的过完一生。
宋青麒憎恶自己的弱小，他把要说的话憋在心里。五指握拳，指甲嵌在皮肉间，脸上却保持着送别的伤感和微笑互相糅杂的复杂面孔。
谁也无法探知那时的他究竟如何想的，只是那之后，道上多了个活阎王，西月斜街多了个宋老板，仅此而已。
宋青麒发现，自己不仅懂了“家”、“喜欢”这些字典无法解释的朴素的人类情绪，他对未来，更多了几分“盼望”和“想”。
想着想着，便笑了。
他也学会了惦念，学会了五味杂陈的人所该拥有的喜怒哀乐。
那枚平安符，最后丢在了密江乡广川王地宫中。冰天雪地的两国边境，子弹犹如飞蝗带着流火扫过黑空。
宋青麒浑身沐着血色，连杀了一十二人，逃了回去。
回去后，那枚护身符便不见了。
那年，宋青麒十九。
他冒着生命危险折回去，希望在皑皑白雪和烧焦的废墟中，把那枚金黄色三角形的平安符找到，那是证明他曾经也是孩子的所有证据！
可惜，他最终没能找到。
子弹穿过他胸膛，他是昏死之后被当做尸体抬到山下的。血冻结成冰裹在他身上，他两只手向前伸长着，好像还在寻找什么，已冻僵了。
村里人把他抬到火堆前准备烧掉，孩子们才发现那个血人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