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4章最初的轮回
庄周洋洋得意,手舞足蹈对二人炫耀,自己在鲲鹏脊背上看见了天地的一切,五岳渺小不堪,南冥就像个水池罢了,世界上再没有比它更大的东西。
迷津人露出非常不屑的目光,用手指着庄周的鼻子:嗟!渺小啊渺小啊,凡人的目光真是浅陋粗鄙,你看见的那些怎么能说是庞大呢?你又怎么知道自己看见了世界的终极呢?肤浅啊,就像渔夫遇见了蚌壳,只看见了蚌壳表面的淤泥和青苔,却忽略了那表面之下,藏着璀璨夺目的沧海明珠。
庄周大为惶恐,汗出如浆,恭敬地向老人请教。
迷津人不耐烦摆摆手,双腿岔开坐在庄周面前,过了很久才说:让我告诉你什么叫真正的广大吧!日月的轮转在我这,就如同睁开眼闭上眼那么自然。浩瀚的银河就像镶嵌在衣袍上的珠玉,天河的浩荡大水就如同早晨出现,中午便消失的露珠。你怎么能说你看见的那些东西便是广大的呢?
迷津人又说:我把宗庙的黄钟大吕当做小虫子嘀咕的声音,把那些经史子集当做腐烂的泥土,早晨我驾着白驹和天马从南冥出发,太阳还未升入扶桑树,便遨游了天地,回首再看时,东海的大椿树已经枯萎了一半呢!
庄周听了迷津人的话,怅然若失,呆站在原地良久不言,连汗水湿透了衣裳也顾不得擦拭。
庄周恭恭敬敬再请教老者旁边的少年。
饮水客飘然若仙,浑然像是没看见庄周。
他的衣带摆舞,就令人间的春夏秋冬出现变化,他随意吐出口气,大地的百草就枯荣繁华起来。
饮水客拍着大腿,慢慢说道:我的境界你怎么能明白呢?北方的幽陵,西极的流沙,东方的大椿,南疆的天池,这些多么渺小啊,就像漂浮在空气的尘埃,谁会去关注呢?谁会在意
它的增加减少呢?
钟山的烛龙,身躯环绕着整个山川,它睁开眼就是白天,闭上眼就是黑夜。它吐气就是夏天,他吸气就是冬天。
它喷出的火焰能照亮深邃的虞渊,它吐出的毒液就能塞满整个汤谷,即便如此,我还只当它是沼泽摆动尾巴,拍打烂泥的小泥鳅而已呢!
迷津人露出很不悦的表情,对庄周道:你怎么能如此冒失询问他呢?连我在他眼里,就像树上的落叶那么平凡。他曾去过北方没有尽头的地界,抵达南方没有边缘的荒山,那里上没有天空,下没有大地,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走一步就是几千万里,哪里会有人呢?
听了迷津人的话,庄周呆呆垂手站在原地,汗出如浆,脸色苍白,好像失去了什么。
顿觉自己之前所见的是那么渺小,而二人所说的是那么广大。
庄周跪在地上,请求拜二人为师,饮水客厌恶地把头转过去,继续拍着大腿吟唱,那声音就如鹤鸣九皋,苍苍杳杳。
迷津人拍了拍庄周的肩膀,推了庄周一把,道:回去吧回去吧,这里本不是你该来的。人的寿命有多少呢?就如早晨的露水、吸风的夏蝉,实在太脆弱了,你又何必念念不忘呢?
庄周顿觉身体坠空,从梦中惊醒。
醒来之后,他发现自己睡在野地,怀里抱着一个骷髅当成枕头。
捧起那枚骷髅,庄周用手敲着骷髅的脑袋,自言自语道:你为何死在这呢?是遇见强盗被人杀死的吗,还是遇见灾荒逃难而亡呢?是因为追求功名利禄而被抛弃呢,还是寿终正寝埋在了荒郊呢?
这时,骷髅忽然开口说话:我的境界你怎么能明白呢?死亡是多么快活的事啊。在上没有春夏秋冬的变幻,在下没有风吹日晒的煎熬,不觉饥饿也不觉寒冷,犹如架
着云气在旷野驰骋,清风扶着腋下而飞腾。无拘无束,即使是坐在北方,面朝南方成为君王也比不了啊!
庄周再次用手敲着骷髅,迷惑道:如果我请求饮水客把你复活,让你重新回到人间,再让迷津人召集你的妻子、孩子、朋友,让你一家团圆,给你马车、衣服、金银,美好的在人世间生活,你会愿意吗?
骷髅长叹道:我怎么能放弃成为帝王的快乐,而再次生活在劳苦的人间呢?这样无拘无束的多好啊,何必要为了人间的礼仪和生活再次操劳呢?
庄周若有所悟,返回了自己的家乡。
不久后,庄周重病,眼看便要撒手人寰。
他的弟子和朋友聚集起来,跪在床前照看庄周,弟子请求道:老师,请允许我们用南方的桐木、楚越的布帛、齐国的玉璧、燕赵的金银、秦韩的铜铁,将您好好安葬,给您修建豪华的坟墓,以供后人瞻仰。
庄周很是不高兴,抬头看着屋顶,过了很久才说:实在是肤浅啊。我死之后,将我放在荒郊的原野上就可以了。
弟子们道:那样会让天上的鸟把先生的尸体吃掉,平常人家的孩子尚且不会干这种事,何况是我们呢?
庄周道:嗟,小子!我把天地看成自己的棺椁,把日月看做自己的陪葬,把太行、王屋这些大山当做地宫的墓墙,把浊河、江汉这些大水当做流觞的池塘,把星辰当做墓室不灭的明灯,把云气当做自己的衣裳,哪里还需要再营造墓室,放入陪葬呢?
过了会儿,庄周又说:你们担心天上的鸟儿吃我的尸体,难道埋葬在地下,我的尸体不会被蚂蚁蛇虫吃掉吗?担心鸟儿吃掉尸体,却不在意蚂蚁吃掉尸体,这对鸟儿多么偏心啊,又有什么必要呢?我死之后,按照我说的方式安葬吧!
此所谓庄
周·知北游。
生死、存亡、轮回、得失、进退,这些便在这个寓言之中了。
我想了想,这十来年恍惚如梦境的经历,竟与古籍中这段记载异常契合。
可惜世间只有一个庄周,那些帝王将相不懂得这个道理罢了。
高山上的王陵,大河下的神墓,这些最终都难逃浩劫。
帝王长生不死的美梦,最终也变为枯骨,被后来的闯入者随意践踏。生前的威严荡然无存,连死后也不得安生!
尽管知道自己早晚会死去,但人始终会为了那点不存在的概念而奋争。
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这些都作古了。
历史留下了太多谜团,也有太多秘密灰飞烟灭。
有时我也不知自己到底要寻找些什么。
如南风说过的,我不如菜头看事情那么洒脱。我是个纠结的人,老是在进退得失之间徘徊,最后可能什么也得不到。
这样看,菜头的境界似乎更高些。
该吃吃,该喝喝,麻将桌上来自摸。洗洗澡,泡泡脚,能活一秒是一秒。他那样活着倒也不亏,只不过我很难去效仿。
我的纠结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青八子真的消失不见了,连同那些谜团和所有的阴谋。
那恍恍惚惚的十年,我好像什么也没得到!只落得伤痕累累,疲惫不堪。
当我沉睡的神经再次与外面的世界所接洽,我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似乎躺在床上,嘴巴说不出,眼睛看不见,和死人差不多。
一点点模糊的声音传入大脑,是菜头和南风的声音。
菜头粗着嗓门,即使那种状态,他的声音也很好辨别,充满了豪放和调戏寡妇的大胆:“来来来,把人放这,千辛万苦,万苦千辛,总算他娘回来了!”
南风的声音很好听,不过怼起来能把人气吐血:“他的情况有点糟糕啊,去了医院也没用
,怎么办?”
“只能希望奇迹了。小白这个状态,和植物人差不多,没事陪他说说话,跟他沟通外界,等祀石残存的毒素散去,我想他就能恢复正常了。这个周期说不准,可能几天,可能几年甚至半辈子!”
“哥,你可真有耐心。这种状态,和死了差不多,甚至比死亡更痛苦。对了,宋青麒以前给他弄的护身符还有用吗?”
菜头那边苦巴巴撇嘴道:“啧,那东西,据说是藏地弄回来的,菜爷没门路,也找不到当年那个大喇嘛。现在,只好希望小白的意志力够坚强,否则他这模样,搞不好菜爷得管他半辈子。”
过了会儿,又听菜头说:“你去烧点水,给他擦洗身子,顺便把药给换了,他断掉的肋骨和手还没好。菜爷去问问香草,弄点米饭,他娘的,吃了半个月的方便面,嘴巴都淡出鸟味儿,菜爷得弄些大鱼大肉!”
听菜头和南风的对话,我们似乎回到了桂州三牛寨。
距埃汲那边的事,至少有旬月之久。
亡灵之城离哈姆烈绿洲不远。想来把我和菜头弄出沙漠,南风吃了不少苦头,真是辛苦他了。
尽管能隐隐约约听到他们的对话,但我根本做不出丝毫反应。
嘴巴张不开,眼睛看不见,甚至连身体也没法控制。
我就像躺在床上将死不死的尸体。尽管能听,却无法做出任何交流,犹如被困在炼狱煎熬。
那种让我恨不得立刻死去的梦魇,持续了很长时间。
除了偶尔能听到他们对话的声音,甚至连窗外的鸟鸣、鸡鸭叫声,我也听不到。
那是一种绝对安静的状态,安静得让人发疯,无聊得让人恨不得去死。
试想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去做,光是那股单调和厌烦,估计就不是人能忍受的,完全可以把人逼得精神崩溃。
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