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首发
好浓重的血腥味。
还未睁开眼,阿菱就知道自己又“回来”了。
周围安静得近乎死寂,一片沉沉的昏黑笼罩在周围。阿菱揉了揉眼睛,入眼处是一张被鲜血染红的标语——
【美德塑造人格,善行点亮校园】
在它的正下方,掉落着一只边缘痕迹异常光滑的手掌。
阿菱眯起眼,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
“呃、啊。”
少女的脸皱了一下,把脚移开后,下头露出一支瘦削的圆弧物。
是胳膊。
她见怪不怪地一勾脚尖,让它往断掌的方向滚过去,方便它们阖家团圆。
这里是教学楼,运气不错。
面对这凶案现场一样的画面,阿菱感到心平气和。
她并不是第一次做这个梦,从一开始的震惊、恐慌,到现在如死鱼一般逆来顺受,她,已经游刃有余。
教学楼,食堂,宿舍,这些都算中规中矩的地点。
但若是运气不太好,她现在大概得打开手机,编辑文案【家人们谁懂啊,被反锁在臭气熏天的男厕所了,谁家好妹这么做梦啊】,然后靠剪辑“厕所博主的超绝松弛感”的vlog来悲惨地熬过这一晚上了。
环境令人反胃不说,关键是剪一晚上,成果也带不出梦里——哪怕能视频发出去让她涨两个粉呢?
算了,这要求太高了,毕竟她生活里精心剪了一堆“猜猜今天我哥准备了什么早餐”的视频,她不太上心地——好吧她装的,她其实超在意——运营了小两个月,账号还只有可怜巴巴的两个粉丝。
区区一个视频就实现粉丝量翻倍,她想得未免太美。
阿菱无能狂怒地对着空气“略略”地吐了两下舌头。只听“哗啦”一声,那张血迹斑斑的标语忽然从墙上倒栽葱下来,正贴在她的脸上。
她老实了。
*
出了教室就是走廊。没了墙壁的阻挡,血腥味愈发浓重。
她的视野很是狭窄,几乎是全凭感觉在走,单薄的身体踉踉跄跄的。
随着走过了大半条走道,阿菱的其他念头被一一清空,只剩下类似“好恶心、好想吐”的欲望在盘旋。
人不应该做梦,如果做梦只是为了吃苦的话。
血液半干不干时的发酵气息异常有存在感。阿菱嫌恶地屏住呼吸,可惜那气味无孔不入,好似一把铁钩子坚持不懈地要探进来翻搅不断,直至把她的内脏湿漉漉地拖拽出来,钩挂到肉架上摊开、陈列。
该停下来的,但她仍然在往血腥味最浓的地方走。
喉咙里涌动着一股让人心口发痒的急促之意,逼迫着她往前、再往前,即便血腥之气宛如要实质化一般覆在她的口鼻上。
蝴蝶劈开沉重的水雾,逆流飘曳。
终于,这条路走到了尽头。
她如愿看到了除她以外唯一的活着的人类,但很难说那是“人类”。
或者,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阿菱。”
轻柔的声音骤然变大。
*
“——阿菱。”伴随着越来越焦急的敲门声,青年冷静的声音从门后传来,“我进来了?”
最后一个字还没落地,门已经应声而开。
少女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用一双死鱼眼看着他。
青年像视频倒一样,顺从地原样退了回去:“我出去了。”
*
等阿菱整理好头发、穿上牛仔背带裙出来后,她看到了一个不应该在这里的人。
“今天怎么没拍你那破视频?”邹远山点了根烟,翘着二郎腿,一脸享受地埋在缭绕的烟草雾气里。
见阿菱皱眉头,青年从父亲手中把烟抽走,笑道:“爸,都高血压了,少抽点。”
烟头若隐若现的火光闪了闪,消弭在他修长的指间。
“哎。”邹远山啧了一声,明显有些不高兴。
但他也没说什么,只是问阿菱:“每天拍那破玩意儿,有没有什么收益啊?挣到钱了没?”
“没有。”
“那还有什么好拍的?”邹远山用理所当然的语气道,“你哥当年在你这个年纪,画画都能拿什么什么省奖了,你怎么不学学好的?”
阿菱拉开椅子,把邹远山面前煎得焦脆的面包拿走,塞进嘴里。
咽下去后,她才面无表情道:“你回来干什么?”
“那不是想你和阿容了吗。”
邹远山嬉皮笑脸的,还想来拍阿菱的手,可惜拍了个空。
还没等他故技重施,阿菱先发制人:“你是想要房子了吧。”
她拿纸巾擦了擦被邹远山碰过的桌面:“我妈出殡的那天你都还在赌博,我们怎么叫你都不回来……没见你有现在这么热心啊?”
邹远山的笑容一僵,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但很快又被压了下去:“以前呢,是爸爸不好,但是阿菱啊,我真的洗心革面了。你和小容都还小,涉世不深,我也是怕你们受欺负……”
阿菱打断了他,用异常清楚的口齿道:“你听好了,房子我和我哥各占一半,跟你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她说得斩钉截铁,这让邹远山原本就是伪装出来的好脸色慢慢消失了。
“砰”的一声,桌子狠狠地震颤——并没有震颤,因为邹写容及时地压住了桌面。
掀桌子的气势当即少了一半。邹远山把震得发麻的手放到桌下,疾言厉色道:“我看你他妈就没搞懂,这房子是我跟你妈的夫妻共同财产,你们两个只不过是暂住在我的房子里。只不过当初为了逃债,我相信你们,把房子过户给了你们两个,现在还装起来了?这是你爷爷当年给我买的婚房,是我的钱……”
“你的钱?现在是我的了。”阿菱捧起杯子,喝了一口现磨出来的拿铁,眼睛从头到尾就没看过他。
邹远山脸上的肉颤动起来:“邹菱双,你对你老子就这态度?这是我准备拿来养老的房子!”
阿菱纠正他:“这是你准备拿来赌博的房子。”
邹远山暴怒地跳起来,原本人模人样扣好的西装都被拉扯出了一条条狰狞的褶皱:“像你这种东西,怪不得别人都觉得你讨嫌,没有一个人喜欢你,就我眼睛瞎,把你抱回来养,养成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样子。怪我以前都没好好管教过你,我现在就补上……”
下一秒,他陡然噤声了。
横在他肥腻臃肿的脖子边的,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切面包用的餐刀。
“出去。”阿菱道,“我不在乎坐牢,你不信可以试试。”
邹远山的一双牛眼跟癫痫似的无序地抖索着,上下两片注水肉一般的眼眶摇摇颤颤,仿佛要兜不住这两颗猩红的球状物。
他想不明白一件事:她怎么敢?
面前的少女身姿娇小,就拿着一把钝钝的面包刀,居然敢对着他如此出言不逊——这不自量力的样子,谁给她的底气?
他怒极反笑。
看看,这就是他养出来的好女儿!当初他就不该心软,往野地里一扔,就没那么多的事了!
然而,就在他的雷霆之怒才刚刚传递到手掌心、还没来得及裹挟着父亲高高在上的权威把它挥出去时,他的胳膊、肩胛骨乃至后腰,已经先一步被牢牢地控制住了。
耳边传来了柔和的声音,青年镇定自若道:“爸,是不是高血压犯了?我送你去楼下公共厕所吹吹风。”
他被硬生生拖了出去。
*
邹写容回来时,妹妹的早餐盘空了。
少女垂着头,捧着个杯子小口小口地喝,漂亮的眼睛是一片沉甸甸的阴影。
听见开门声,她头也不抬道:“放他进来干嘛。”
邹写容看了她一眼:“我以为你很想骂他。”
阿菱:……
好吧,她确实想。
自从母亲去世以后,她已经快四年没见过邹远山了。
身边竟然没有一个大人在照应,两个孩子吃的苦自不必多说。有那么一段时间,支撑她活下去的不是本能的求生欲,而是对邹远山的恨。
如果她醒来,知道哥哥已经把他赶走了,她大概率也是不爽的。
但她还是心里有气,遂皱了皱鼻子,不高兴道:“这种事你要提前跟我商量的。”
她自己都知道这纯属无理取闹。邹远山是突然上门的,要怎么跟她提前商量?
“抱歉。”邹写容道,“下次肯定先问你的意见。”
她问:“具体怎么商量?”
邹写容:“把他赶出去,然后我来喊你,你同意了再让他进来。”
她满意了。
把杯子里最后一口拿铁咖啡喝完,带着嘴边糊了一圈浅浅的咖啡印,阿菱维持了两三秒钟的发呆状态,问他:“我是不是很会给你找事?”
邹写容笑了笑,很认真地回她:“阿菱提的都是合理要求。”
三秒钟后,他看到少女伸出一只手,比了个异常开心的“耶”。
*
开学第一天,就碰上了邹远山突击上门这种四年一遇的晦气大事,未免有些诸事不宜的不妙感。
邹写容问她:“哥送你去学校?”
尽管邹写容的眼睛里写满了“同意吧同意吧”,但阿菱还是拒绝了。
入学手续早就在三天前办好了,东西也全都搬进宿舍了,学校又在馥海本地,她下了动车再坐公交就行。
“你去上课吧。”阿菱催他。
邹写容升入大三后,课业越发繁重,阿菱觉得没必要耽误上课的时间来送她。
邹写容没有坚持,这倒是让阿菱有些意外。
不过她没有想太多,规规矩矩地上了动车,规规矩矩地下了动车,再规规矩矩地前往公交车站——
哎?
她的脚步停了下来。
【欢迎新生入学!学生会免费接送】
路边支着三张桌子,桌子上放置着红色的卡纸,写着“迎新”等字样。
她看了看,是她的学校。
像是学长的人在招呼她:“同学,来坐大巴吧。今天开学人多,公交肯定挤得要死。学校的大巴还有空位子,下了车就到校门口,方便得很。”
阿菱:“哦。”
她上了大巴,车子很快就开走了。
她并没有注意到,在她的身后,劝她上车的学长露出了诡谲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