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首发
这是一辆很普通的大巴车，结构也是最寻常的左右各两个座位。
阿菱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但就在视线矮下去的那一刹那，她的心头莫名泛出一股熟悉感。
这个场景，她似乎以前见过。
这个缎蓝色的座位套，这个米白色的头枕巾……
她的视线从面前的物品一一扫过。扣上安全带后，她突然“啊”了一声，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对过道里的学长道：“谢谢。”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阿菱是一个懂礼貌的人，就是在大脑过载的时候，这份礼貌容易延时。
她刚就回了学长一个“哦”，这是不对的。阿菱批评自己，并及时地进行了弥补。
这位穿着白底蓝竖纹衬衫的学长笑容可掬地回了一句“不客气”。阿菱松了口气，正觉得任务完成，忽的，一个普通到毫无记忆点的男音从车头方向传来——
“各位新生请坐下。为了你们的生命考虑，请扣好安全带。”
阿菱傻眼了。
突然从白底蓝竖纹衬衫学长身后冒出来的，是另一个穿着白底蓝竖纹衬衫的学长！
阿菱：……
刚刚招呼她的，是哪一个来着？
*
“就十几分钟的路，还要扣安全带啊……”
“又不会出什么事，解上解下的麻烦死了。”
大学生多半是很听话的，大部分人早早就扣好了，另一部分则是嘴上抱怨、但手上照做了。
——除了这位。
阿菱看向过道的另一侧。那个跟她同一排、搭着牛仔外套的卷发男没有动，戴着个头戴式的耳机，正在自顾自地听歌，没有一丁点要遵守的意思。
阿菱收回了目光。她没打算管别人的闲事。
走道里的学长拿出了一张二维码：“请大家拿出手机，扫描下载校园通。校园通很重要，进入学校、食堂吃饭，都得靠这个……”
“你！在！做！什么——！”
惊天动地的怒吼声，从车头的位置一路急速扩散，一瞬间填满了整个车厢。
车头位置的学长一把推开前面的人，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你告诉我，你在干什么？”
他一把揪起牛仔外套的卷发男，用好似要把对方鼓膜震碎的音量疯狂大叫：“为什么不扣安全带，为什么？”
耳机因着他的大力，从卷发男的头顶滑落下来，掉到了座位下头。
卷发男大概是想道歉的，但见耳机掉下去，他的第一反应是去捡。可惜，他的脖子被死死地卡着，连腰都弯不下去。
他尝试推开对方，但无果。被近乎羞辱地半提着，卷发男当即没了好脾气：“你有病吗？”
但回应他的，是更加歇斯底里的吼叫：“我！问！你！为什么不系安——全——带——！”
“额，我……”
“你知不知道，不系安全带是一件多危险的事？”学长咆哮着，“我现在就让你知道，你这是在找死！”
话音未落，那两只铁钳一般的手勒住了卷发男的脖子，狠狠地把那颗形状圆润的头颅往下一按！
砰的一声，卷发男的额头撞在前排座椅的棱角上，当即说不出一个字了。
这一下来得实在太快，旁边的人劝架的手才刚伸到一半，就被这动静下得缩了回去。
学长揪着卷发男的卷发，一下一下，像敲鼓一样把那颗脆弱的头颅往座椅靠背上撞去，嘴里发狂地喊道：“让你违反规则，让你不听忠告！你不知道人最重要的就是要讲规矩吗？”
“我、咳……对不起、对不起……”卷发男的声音全然走样了，浑然没了刚刚的硬气，低三下四地求饶。
他只想快点结束这场折磨。
全车的人注意力都集中在卷发男这里，阿菱却是偏过头，将视线移到了另一侧。
车外，暗下来了。
*
不知何时，一缕缕连绵不断的浓雾悄然袭来。指示牌、电线杆、行道树，乃至远处的居民楼，都化为纸片一样的阴冷灰黑色，深深浅浅地交叠在惨白的雾里，连形状都要让人看不真切了。
这不正常。
这么浓的大雾，阿菱上一次见，还是在很小的时候。在鸡鸣时分的天亮前，高速路上。
那一次情况极其凶险，阿菱第一次有了两米开外就看不到任何东西的体验。那时候她还小，对恐惧的认知很薄弱，只觉得好玩。倒是邹写容一直以保护的姿态抱着她，直至车子平安离开高速。
那时候她还不理解，只觉得讶异：原来一向优秀到毫无缺陷的哥哥，也会怕黑和浓雾。她为找到了他的弱点而洋洋得意不已。
那场大雾被媒体大肆报道了一番，有超过60辆车发生了碰撞，17人受伤，1人死亡，1人无故失踪。
对阿菱来说，雾气的另一个代名词即是“危险”。
抛开这令人不安的画面不提，她还记得，刚刚上大巴的时候，头顶还是一片清邃晴朗的蓝，连云片都被那颗热烫的阳光驱赶得稀零，哪可能几分钟就变成这样阴森的光景呢？
这地方不对劲……不，是这辆车不对劲。
砰——！
听着动静不对，阿菱转过头，正看到卷发男浮肿变形的脸撞在车玻璃上。
但学长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砰！砰！砰！
蜘蛛网的裂纹在持续扩散，最终，在所有人惊愕恐惧的眼神中，大巴的窗玻璃，彻彻底底地裂开了。
“滚吧！”
伴随着施暴者畅快的大笑，卷发男从窟窿里掉了出去，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里。
在癫狂的大笑声持续十秒后，学长突然止住了笑声，用寻常的语气问道：“不好意思，耽误了大家一点时间。刚刚要讲什么来着？”
车厢里，大家的脸色青青紫紫，谁也不敢说话。
然而，气氛很快骚动了起来。
“这什么东西？”坐在窗户窟窿旁边的女生惊叫起来。
她刚刚害怕得不敢出声，甚至连呼吸都偷偷摸摸的。在卷发男的头被摁着撞玻璃时，她只敢藏在座位底下，抱着头拼命祈祷其他人不要注意到自己。
但现在，她不得不出声了。
雾气，在拖拽她。
如果换了平时，她大概会觉得这话很抽象。但这一刻，它却是实实在在的叙述。
窗外缥缈的雾气，竟凝聚出了手臂粗细的长条状触手，从破碎的玻璃窟窿处探进来，缠绕在女生的胳膊上。
女生只来得及喊出一句“不要”，就消失在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浓雾之中。
更多的白雾从窟窿里挤进来，蠢蠢欲动地向四周扩散。
它们你抢我赶的，像是生怕迟一点就分不到一杯羹。在这样的强压下，哗啦一声，整片玻璃应声而碎。
车厢里嚎声一片，哭爹喊娘的句子此起彼伏，然而已是无济于事。
“看到了吧，这就是不系安全带的下场。”学长恢复了先前平静，脸上洋溢着温暖热情的笑容，“一人不系，害死全车。”
阿菱最后的记忆，是大片欢欣向她扑来的无暇的白。
她的世界下了一场洁净而盛大的雪。
*
阿菱猛地睁开眼睛。
她坐在大巴车里，白底蓝竖纹衬衫的学长正气势汹汹地向她——准确说，是向卷发男——走过来。
她往左侧一看，完好无损的卷发男还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那颗卷毛头正有节奏地上下摆动着。
与此同时，她的右侧传来男性的声音，有点试探的意思：“同学，你……”
她做梦了，而且好像不小心靠在了邻座的肩上。
但阿菱没空理他了。她飞快地解开自己腰间的安全带，随即站起身：“学长。”
学长一愣，向卷发男伸出的手也随之停滞：“你干嘛？为什么不系安全带？”
“刚刚是你喊我上车的吗？”阿菱道，“我还没跟你说谢谢。”
“啊、哦。”显然，他不知道阿菱在说什么，但还是应了下来，“快把安全带系上。”
“好的。”阿菱说罢，突然像是没站稳似的，一个踉跄往前扑去——
少女纤细的手指，准确地抓住了对方脖颈处的不太明显的褶皱凸起。
众目睽睽之中，那张覆在“学长”身上的人皮，被她揭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