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绿眼睛
最先动手的是两个拽着绳子的男人,分别呈反方向绕着牛的四肢转圈,约莫有三四圈之后,小小说了一声‘开始’,只见屁股后边的男人高高举起手里的棍子,长嘶一声‘啊……’,重重朝牛尾巴上打下去。牛吃痛,很自然地抬脚想往前窜,可是它不知道它的四条腿已近被捆住,并被两个男人用力拉扯,身体重心不稳,头朝地上栽了下去,与此同时一另一个男人双手猛拽住牛角。
事情到这里有短暂的停顿,我个人的理解是拿长刀的男人应当会即刻冲上去,向着牛的咽喉一刀刺下去。可是拿刀的男人却愣在原地,半响没有动,像是惊讶,又像是犹豫。
陈亮,你愣在那干啥子,还不赶紧动刀?拽着牛角的男人大喊。
拿刀的男人原来叫陈亮,身体先是一阵颤栗,然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猛地朝牛跑了过去,一刀刺向牛的脖子。
这些是屠牛的一种方式,并没有什么叫我们吃惊的地方,叫我们想不通的是,在陈亮下刀的时候,牛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然四脚用力一踢,一个拽着绳子的男人随之倒地,绑在牛腿上的绳子自然松开不少。所谓‘力大如牛’,没有绳子的捆缚,仅凭一个拽牛角的人根本无法叫牛安分下来。
不过眨眼的功夫,牛挣脱开束缚,从地上站了起来,低吼一声,带着刀朝着正前方冲了冲去。在场的人只怕无不惊讶万分,待回过神来时纷纷追了上去。不知是人多力量大,还是牛失血太多,没一会的功夫便将老牛制服,只剩下老牛发出的一阵阵如泣如咽哀号声。
事已至此,牛的性命本该了解,可是它始终不咽气,不仅如此,它的四肢依然不停地踢蹬,尽管它已没有什么力气。同时的,它嘴里还不停地发出呜咽声,眼睛挣得大大的,一直盯着前面某个方向,像是在等待或者期盼着什么。
赵叔叔许是也瞧出了什么,指了指牛视线的方向,问陈亮:那边是什么?
陈亮愣了一下,回道:是牛棚!
赵叔叔脸色一沉,忙说:牛棚里是不是还拴着牛?
陈亮木讷的点了点头,赵叔叔又是一声大喝:快去牵出来……
陈亮听言语吓一跳,慌忙从地上爬起来,一边跑一边不忘转过头用奇怪的眼神看赵叔叔,估计在想‘他怎么会知道牛棚里还拴着牛’?
不多会陈亮果真牵着一头牛回来,赵叔叔叫众人散开,用米在两条牛之间扔出两条很小的直线。说来也怪,那老牛突然就不再挣扎,眼睛直直望着陈亮牵着牛的方向,嘴里‘嗷嗷’声越来越小,两只铜铃般的眼睛一眨不眨,两行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
我没看错,那的确是眼泪,从老牛的眼角缓缓落下。牛竟然哭了!
我曾听奶奶提过,许多家养的动物在临死前会因为眷恋舍不得而流泪,他们甚至不想看到主人因自己的去世难过,所以躲起来悄悄咽气。
以前我家里养过一条狗,是那种满农村都能见到的土狗,本身没什么特别,但是我却很喜欢它,因为他很喜欢和我玩耍,不过可能它与我家没什么缘分,只活了几个月便死了。比较奇怪的是,在狗狗死前一两天它便开始不怎么吃东西,死的那天中午更是只瞄了两眼食物,到下午的时候突然失踪了,一直到晚上也找不到。
我放心不下狗狗,于是从家里开始搜索,一直延续到院子外,最后打着手电筒在离家几百米远的竹林里找到了它。那个时候的它蜷缩在干枯的竹叶上,已经没有力气,我将它抱回家没多久便咽了气,死的时候我看到了从它眼睛里留下的眼泪,很叫人心酸。
无论人,还是动物,一旦相处久了都是会有感情的,牛流泪这让在场的人都有些动容,不过老牛就是老牛,它已经无法在帮助主人犁田耕地,所以死是唯一的宿命。
在陈亮牵着另一头牛后没多久,老牛终于还是咽了气,死的时候眼睛还是挣得大大的,平视着前方,似乎与陈亮牵着的那头牛在相互对望。
见老牛不在动弹,赵叔叔解开了捆在老牛嘴巴上的绳子,拿出一枝香和三张黄纸点燃放在牛的鼻子下方。赵叔叔说,无论什么动物都是有灵魂的,老牛死得有些不甘心,黄纸与香燃烧后的味道可能令让它的灵魂归于平静,也叫它去往它该去的地方,勿要停留于此。
事情做到这一步,周围的人对我们也没有之前的敌意,反而热情起来,问赵叔叔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会知道牛棚里还拴着牛,又为什么陈亮牵来牛之后,老牛便突然乖了下来?
当然,我们不可能向这些人解释我们是做什么的,为什么到这里来,赵叔叔只说他懂得一点阴阳之事,从老牛不肯咽气猜出它对这个人世间还有眷恋。
之后陈亮痛心地告诉我们,这头老牛跟了他快二十年了,若不是老得连犁都拉不动,他是舍不得杀死它的。陈亮还告诉我们,两年前老牛生了一场病,那时候他以为老牛会死,所以买了条小牛以备不时,哪知道后来老牛又渐渐好起来,并且在接下来的这两年,每次上山下田,陈亮都是牵着两条牛一起劳作,晚上关在一个牛棚里,吃同样的草,带一样的犁。
陈亮的话充分解释了之前他拿着刀发抖的原因,只怕是因为下不去手,同时有解释了老牛不肯咽气的原有,无非是舍不得朝夕相处了两年的另一头牛,当中情谊我们无法理解,不过那必然是无比深厚的。
畜生的情谊尚且如此,为何人心有时候倒反而不及?
这一个屠牛的小故事或许大家会觉得有些平淡,但它却是大多数水牛甚至家畜的共同命运,青年时为人辛苦劳作,年迈体衰了,却被人千刀万剐,食肉寝皮。
当然,我并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只是当我们在处理他们尸体的时候,可否为他们留一条后路?比如这头老牛,赵叔叔的提议肉可食用,但将牛头和剩下的骨头找个地方埋起来,这也算是叫老牛享了‘寿终’这一说法。
陈亮听了赵叔叔的话,大半夜里砍下牛脑袋后找了个斜坡将牛头埋下,还在上头放了快三角形的石头,说以后看到这块石头就能想起这头为他家幸苦奉献了近二十载的牛。
第二天天还没亮,躺在小茅草屋中的我们被一阵吵闹声惊醒,起来发现喊我们的是陈亮,他说他知道我们一大早要赶路,所以炖了牛肉汤,请我们过去喝。
我想如果昨晚没有经历屠牛的现场,我会很开心地喝下好几大碗牛肉汤,可是此时闻着牛肉的味道,我却感觉是腥的。余霜比我反映得更激烈,刚端上汤来她竟忍不住干呕,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她觉得很难过,吃不下,我想她是太善良了吧!
告别陈亮一家,我们继续踏上去往盐源县的山路。
盐源县位于凉山彝族自治州的偏西南方,下边有很多小村庄,据流江转述择拉的话说,他的家乡是一个叫庙子湾的地方,因为多是山路,所以最后的我们不得不弃车,徒步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才到择拉说的庙子湾。
那是一个美丽的村庄,坐落在山坳里,虽然三面环山,山高且陡,但那些山不知是纯天然,还是后天被挖凿出来的,坐落得特别有层次,像放大版的阶梯,各有不同却有大致一样的房屋建在上头,加上绿油油的庄家,看起来尤其整齐别致,远远瞧着像是一副美丽的画卷。
我记得那个时候已经是中午时分,四川烟雾缭绕,空气里弥漫了一阵一阵饭菜的香味,这叫早上没吃饭的我更加饥肠辘辘,我不由自主地问择拉:你的家是那一个啊?
问完之后我觉得不妥,因为他根本就听不懂我说的是什么,而且……恐怕就算他能听懂,现在的他也没有心情听。
因为择拉看起来是那么的激动,身体轻轻打着颤,眼光来回不停地在村子里移动,然后在我们所有人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啊’一声大吼。我吓一跳,以为他要干什么,不自觉往缩了缩脖子,再看时见他双腿一弯,猛地跪在了地面上,朝着村子的方向重重叩头,嘴里叽叽咕咕念着什么,不多会更是声泪俱下,看得我们一愣一愣的。
对此,流江对我们的解释是:择拉是在拜他的祖先,保佑他回到自己的故乡!
那时候我对彝族问话并不了解,只觉得择拉很怪,明明是我们送他回来的,他却拜他的祖先,他要拜的不应该是赵叔叔和石老头吗?后来才知道,彝族人对祖先的信仰远远超过汉人,他们认为祖先也已保佑平安、丰收,甚至发财致富。
择拉叩了三记头后才缓缓从地上爬起来,兴高采烈地对流江说了一大堆话,然后像被灌了兴奋剂一样撒腿就开跑,流江说:他请我们去他家看一看,大家跟着他走吧!
从村口到择拉的家只用了短短不到十分钟的时间,期间我们大概路过了十来家人,不时有人从自家门窗探出头看看,估计是对我们这群突来的陌生人很好奇。
择拉的家和我家乡的房屋差不多,泥土夯实的墙面,上面木头横梁,房顶则是青瓦,很典型、很普通,甚至很汉式的建筑。盐源县其实是很多类民族的集聚地,长期以来相互融通,久而久之各名族的特征性就变得极为薄弱了,不过我还是看到了和我们不一样的东西,那就是当地人的穿着。
汉人多以简单衣衫、长裤为主,但这里的人确是裹着对襟绣花的上衣,下配大筒如裙的长裤,在择拉冲着大门一阵大吼之后,一位妇人牵着一个小男孩走了出来。女人的着装正是如此,且她头顶还盘着长发,对于我们几人的突然到访,女人明显很惊讶,愣在原地瞧着,并不说话。
相反的,择拉在看到女人之后,原本兴奋的脸顿时更笑得有些扭曲,冲上去就想要抱女人,但被推开,谁都看得出,女人脸上写满了疑惑和恐惧。
择拉应该是看出了女人的心意,手舞足蹈地在女人面前笔画了好一阵子,又拉着女人围着房屋转了好几圈,来来回回折腾了至少不下于一个小时,女人对择拉的态度才有所改观,由疑惑变为惊喜,并请我们到屋里做。
房屋内的陈设很简单,除了一张木桌,与墙上挂着的几匹彩色的布,什么也没有。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一进屋我就问到一股很淡的焚香的味道,可是我在屋里和院子外都仔细看了看,并没有看到半点香的影子。
择拉的回来,尽管让女人和她家的三个孩子充满了疑惑,但带来更多的是开心和喜出望外。我想如果现在有一个陌生人站在我面前,说是我的奶奶,同样说出二十多年前奶奶的种种,我想我一定会立马向他跪下,谢谢他让我奶奶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