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养小鬼
这一切做完按理说算是大功告成，奶奶也拍拍手起身回家，可是没走多远，她竟然听到一阵铁链的声音。
奶奶对铁链声的形容是：那铁链仿佛是捆在什么人身上，而人在极力拖着那条铁链前行，且行走的速度极其慢，铁链声有一阵没一阵，却很清晰，在漆黑的夜里显得格外地刺耳。
奶奶那时已接触过不少的鬼魂，但以前遇上的无非顽皮小鬼，或者没有丝毫杀伤力的阴魂，不曾失手过的奶奶不免有些心高气傲，对鬼魂也没有很深的恐惧心理，这次听到这样的声音，她自然没觉得害怕，反而还循声而去，然而当她真正看清眼前状况的时候，只有倒吸冷气的份。
我前面曾提到过有关‘回煞’一说，大致意思就是人在死后大概七天左右，会重回自己丧生和死后停放尸体的地方取回自己的魂魄，我们称其为‘煞鬼’。
回煞也称回魂，死者回煞时间的推断是阴阳先生根据人死时的年月干支得出的。回煞那一日，家中必须备好八道菜，八副碗筷，且家中不得留人，若是冲撞了煞鬼，活人的魂魄便会被勾走。
传说道：煞鬼在回家的时候是被黑白无常套上铁链，拖着走的。只是阴间黑白无常只有两个，而同一时间去世的人何其多，他们二人怎能忙得过来，所以这不过是当作大家茶余饭后的闲谈罢了，事实上又有谁真正见过回煞？
奶奶在听到铁链声后很快找了过去，漆黑的夜里，她只看到一道漆黑的影子在月光下步伐蹒跚地往前走，每走两步停一会，歇口气又继续往前，行走的速度极其缓慢。
奶奶说她并不确定那是不是回煞的煞鬼，不过她很清楚地看到没多远有一户人家，家中门全部开，几乎每个房间中都点着油灯，堂屋正中有一张很旧的木桌，桌上整整齐齐摆着碗筷，木桌前的地面放着一个瓷盆，瓷盆有一对燃着的红烛，和三柱香，虽然不知道桌上那些碗里都装着什么，但可以肯定是供奉的菜肴，而那瓷盆里头，定然是焚烧后的纸钱无误。
奶奶以前未曾见过这般景象，当时除了好奇，内心忍不住生出一丝恐惧。出于谨慎，她选择暂时躲在草丛里，先进行观察，原本是想待确定那黑影究竟是什么，想要做什么之后再行动，但她的这次行动终究是没能完成。
在奶奶还未在草丛边上蹲下，她已觉得大脑在一点一点地变沉，思维也越来越模糊，黑暗里似乎感觉到那个带铁链的黑影朝她走过来，只是那个时候的她意识已然模糊，之后发生了什么更是不再记得。
奶奶从昏迷中醒过来已经是好几天以后，那个时候她见到了十多年前家乡遭遇变故时的疯子和尚，虽然奶奶以前只见过疯子和尚一次，但奶奶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因为他身上带着七个穿成串的铃铛，每走一步就会发出清脆的声响，那铃声美妙而动听，叫人平心静气。
再见故人，奶奶有些激动，当即就想从床上跳下来对疯子和尚叩头，尽管那个时候奶奶并不知道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但直觉告诉她，是疯子和尚救了他一命。
可惜疯子和尚并未有想要接受奶奶道谢的意思，从身上拿出一个用黄纸包着的东西扔给奶奶，说来也怪，那东西不过大拇指尖般大小，打在奶奶身上却如被千金重担压住，令她瞬间躺回了床上。
在扔黄纸给奶奶的时候，疯子和尚已抽身朝门口走去，只留下一段清风道骨般的话语：你若想你的家人平安，从今以后好好做人，多行善事，否则不仅你死后要受那十八般炼狱的煎熬，你的子子孙孙也将永远受那六道轮回之苦，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奶奶没怎么听明白疯子和尚的话，快速从床上翻下来，可惜追出大门时，哪里还有疯子和尚的半个影子。
疯子和尚和上次一样，来无影去无踪，留给奶奶满脑子的疑惑。
晚些时候爷爷告诉奶奶，秦氏神婆已死，是为救奶奶而死的！奶奶听罢顿时直觉心口一阵凄凉，顺着门缝跌坐到冰冷的地面。
奶奶说，爷爷告诉她那晚之所以能得救，是全靠了疯子和尚，没有人知道为何疯子和尚会突然出现，他就像一阵风，来无影去无踪，谁也猜不出上一刻他在哪里，下一刻又将要去哪里。
只可惜就算到了如今，我也并不清楚秦氏神婆死的过程，只大概知道她在那晚救奶奶的时候意外身亡。奶奶对此非常内疚，她觉得秦氏的死是因她而起，她害了自己的恩人，所以在以后的日子里，她一直像罪人一样活在自责当中，丝毫不敢提起秦氏神婆，并收起之前所有的锋芒与有色眼光，开始用客观的心态去看待世间所有生灵。
奶奶说：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多行善事以求赎罪，用一生去偿还对秦氏的愧疚，和报答疯和尚的救命之恩！
所谓人无完人，无论好人或是坏人，定然曾犯过错，只是好人懂得知错而改，坏人就算做了坏事也浑然不知，甚至还会为此沾沾自喜。当然，好人坏人也不过是相对而言，我们没有评价一个人是好是坏的标准。对于奶奶曾做过的错事，奶奶已经用一生来赎罪，只希望得到原谅。
奶奶的故事说到这里已接近尾声，到最后时我看到了浸在奶奶眼眶中的泪花，我想安慰她，但我不知道从何说起，想必秦氏神婆一直以来都是奶奶的心病，就像一根埋在深喉中的刺，它带给我们的是无尽的痛楚，可当我们要去拔这根刺的时候，我们将会受到比刺在喉间带来的痛楚高出千百倍的伤痛。
这一个上午，奶奶将她埋藏在心里不能说出来的秘密告诉了我，话末沉重地叮嘱了我一句：易娃子，记住奶奶的话，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一定要三思而后行，还有，要多多行善，种什么样的因，就会得什么样的果，这就是因果循环……说到这奶奶停了一会，再继续：要是哪一天奶奶不在了，你要懂得如何照顾自己，如果遇上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可以请教你的赵叔叔。
我听着很难过，但还是很认真地点点头，这句话我清楚的记得在奶奶坟落成的那日，她曾说过，如今重复，在我记忆里又深深记下一笔，只可惜……奶奶这句话当中的‘哪一天’，来的比我想象中要快很多。
在我扶着奶奶走进自家院子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时分，母亲做好了饭菜，端上桌，只等我们开饭，然而……这一顿午餐，奶奶终究是未能吃上，在我扶着奶奶往饭桌走去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奶奶的身体在一点一点地变沉，不过片刻的功夫，奶奶已完全走不动，最后是爸爸将他抱上床的，那个时候奶奶已经轻轻合上眼，呼吸变得很厚重。
当时的我吓得不轻，明明刚刚还扶着奶奶和村子里的人有说有笑，听奶奶说她的故事，这才转眼的功夫，奶奶竟已不省人事。
奶奶病重的事很快在村里传开，不多会我家中里里外外已被村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其实村里人平日大多受过奶奶的照拂，大家着急赶来，无非是想来送奶奶最后一程。
奶奶这些年岁一直病痛不断，但从未像今日这般突然晕倒。在父亲将奶奶抱上床平放，在奶奶的头下垫了两个枕头，又用手指掐奶奶的人中……可是这些办法并没有用，奶奶依旧双目紧闭，像睡着了般安静地躺在床上。
整个下午，加上村中来的人，至少二十几个，全部守在奶奶的窗前，大概傍晚左右奶奶微微转醒，用一双迷离的眼神在房间里望了一眼，最后看向我，用沙哑的声音吐出两个字：易娃……
我知道奶奶在叫我，匍匐着跪到奶奶身边，握住她伸向我的手，眼泪止不住往外流。母亲与父亲跪在我身边没多远，我看他们的眼圈也是红红的，眼里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
张婆婆怕是不行了，你们赶紧把寿衣找出来给她换上！那个时候我听到有人在我身后如此说。
我知道寿衣，那是给死人穿的，不过家乡的规矩是，寿衣一般要在老人临终之前就替她换上，这样到了另一个世界之后，才不会有小鬼敢嘲笑他衣衫不整。
我记得，前些日子母亲曾买了好些黑布和白布，请村里几位年纪较大的婆婆帮忙做了一身衣裳，那就是寿衣，给奶奶穿的寿衣。除此之外还有寿帽、寿鞋、寿枕等，均是为奶奶准备的。
母亲听着忙起身朝另一个房间跑去，而此时的奶奶似乎已听不到我们的对话，眼神越渐飘忽，越过我的头顶看向屋子里那扇唯一的窗户，嘴角一张一合，且神情微微变化着。
我不知道当时的奶奶在干什么，但从她的神情看像极了与人的对话。约莫十来分钟之后奶奶才回神，开始不停扯着戴在她脖子上的一根红绳，只是那个时候的奶奶，大脑似乎已经无法支配她手上的动作，连扯了几下都未能拽紧绳子下端的那个红色坠子。
我和父亲忙上去帮忙，见奶奶将取下的坠子推向我，然后目光继续放在那扇小小四角的窗户上，没多会沉沉闭上了眼。
我无法用言语去形容当时的心境，只觉像是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突然不知怎地脚上落空，我整个人以自由落体朝着地上摔下去，身体是腾空的，心却被满满地堵上，许多话噎在喉间，想说却说不出，最后化成一阵嚎啕大哭。
如今想想，从奶奶晕厥的那个中午开始算起，一直到傍晚去世，以至于接下来尸体停放在家中的整整五日，是我一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日子。我清楚地记得那几天里我几乎不曾进过食，充其量开水或者米汤兑着白饭扒两口，更不曾睡过一次好觉，有一个下午困得实在不行，蒙头倒在院子里一张破旧的床上休息。
家里的床与如今我们每日的卧榻有着天差万别，那时候的床无非是几根木做成大致形状，在上头加上几片竹篾，均匀垫些稻草，家里条件好些的，可以再放上一床棉絮，若是贫困的直接上凉席。
这种简易木头床一般较高，我家床的高度至少大于五十厘米，因为当时我想的只是小睡一会，所以并未脱鞋，直接横躺在床上，小腿从床沿掉下去。
不知道过去多久，我感觉身体一阵颤栗，迷迷糊糊地睁开，那么一瞬间，我竟然瞧见奶奶跪在我的床前。我吓得立即从床上坐了起来，可是待完全睁眼之后，床前哪里有奶奶的身影？可是刚才的事是那么的真实，我明显瞧见奶奶双膝在地，枯瘦的双手放在膝盖上，佝偻着背，低着头，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痛苦。
我不由地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快速跳下床，心跳得极其厉害，一种负罪感油然而生。后来就这个问题我曾问过家乡一些年迈的长者，他们告诉我：家中老人去世后，子孙是不能在床上睡觉的，否则死者会受到惩罚，惩罚就是跪在在床上睡觉的子孙的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