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几朵洁白膨胀的云朵从远方翩跹飘来,在微风中相互追逐,无忧无虑地尽情玩耍。雨过天晴,天地之间出现了眩目的七色拱桥。望着湛蓝色的天空,王哲迫不及待地深吸一口气,纯净、甘甜以及略带一些泥土芳香的气息滋润了身体,他觉得身体好像飘了起来,与周围的景物融为一体。
风吹过,湿润的空气在身上摩挲摇摆,久久挥之不去。
两三只小鸟贴着草地掠过来,发出婴儿般的鸣叫,它们自由自在飞向天穹,像是画卷上的几滴墨点,眨眼间便不见了。太阳懒洋洋地挂在半空,纹丝不动,仿佛是用画笔随意画上去似的。
像往常一样,王哲举着高倍望远镜站在阳台上,两只喜鹊叽叽喳喳地飞到窗前,好奇地盯着他。不知不觉中天色渐渐昏暗了,王哲摘下沉甸甸的高倍望远镜,揉揉眼睛,准备睡觉了。
然而他并没有睡好,因为他喝酒了。
王哲摸索着下了床,拉开窗帘,夜色深沉寂静。月亮干干净净,像刚洗过似的。星星格外稠密,像一张大网浮在城市上空。一阵风吹过,是水灵灵的,是干干爽爽的。
酒真不是个东西,它是一个损友,高兴时它锦上添花,不高兴时它落井下石。王哲让酒玩了,他觉得酒像是美女蛇,说使性子就使性子,一点办法都没有。据说浓茶能解酒,王哲自愿当了一回小白鼠,结果他发现这个据说纯属扯淡。他歪歪斜斜地跑到厕所里吐,先是中饭,然后是晚餐,最后是夜宵,端坐在厕所中央的马桶这下可有了口福,它乐呵呵地张着大嘴照单全收,哗啦水一冲,齐活儿。
王哲洗漱完,摔在双人床上,他睁着眼,觉得家具在偷偷移动,于是他重重地拍了一下床头,警告道:“你们丫谁也别琢磨着离家出走。”
这是王哲结婚用的新房,全新的装修,全新的电器,三室一厅亮亮堂堂。有了家,王哲踏实了,他需要一份稳定的工作,一份稳定的收入,他要用工资的一多半来还那令人惊心动魄的房贷。
提到房子,王哲搓火了,他用尽所有积蓄才买下这套远离市区的房子,入住后才发现四周围静得像坟地。买房时售楼小姐说得真真儿的,她说用不了多久小区就通地铁了,交通方便了,房子肯定会升值,转个手,赚上三五十万不成问题,你们就等着数钱吧。
好事呀,王哲兴奋了,像是捡了天大的便宜。他等呀等,一天一天的,一月一月的,他没事就在小区四周转悠,他推算出地铁的位置,哪里是A出口,哪边是B出口。种地的跟他交上了朋友,沿街讨饭的跟他有了交情。
他等来等去连一铁锹土也没见挖过,种地的种地,讨饭的讨饭,忙的忙,闲的闲,修地铁的工程队伍连一个人影都没出现过。你们总该丈量土地吧,你们总该勘探地质吧,你们总该露露面吧。
这里面恐怕有猫儿腻。
过了一段时间,王哲终于沉不住气了,他去物业打听了,物业经理眼睛睁得大大的,他说不会吧,不能吧,没接到上面的通知呀,请问您是从哪个渠道知道的。王哲无语了,老家雀被小丫头片子忽悠了。还等着房子升值数钱呢,想什么呢。
事情不能就这样算了,王哲愤怒了,他每天都会准时跑到物业吵架去,他两眼冒火地说:退房,退房,你们快给我退房。物业经理态度是友善的,他知道自己遇到一个棒槌,所以他的策略是:你说东,他笑东,你说西,他笑西,你说得口吐白沫了,他拍拍屁股吃午饭去了。最后,王哲琢磨明白了,物业经理明摆着在使计,分别是假痴不癫计和笑里藏刀计。王哲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将计就计,每天带着午饭去物业。过了几天对方被迫修改策略了,用的是空城计和金蝉脱壳计。
这一下可把王哲惹火了,他终于亮出绝招了。某天早晨,物业大门外围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住户们黑压压地围成一圈。谁说都市人压力大,没时间陪家人?其实只要有热闹看,闲人遍地都是。
那天物业经理正在早点摊上耗时间,他喝了一碗又一碗的豆浆,肚子鼓得像三四个月的孕妇。对讲机响了,保安队长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出来,背景声音很杂乱,仿佛上万人在同时说话。物业经理知道出事了,他扔下碗筷跑回小区,站在二楼往人群中心看,原来是那个一根筋的业主在搞事情。业主用竹竿挑着一个横幅,横幅白底黑字,像挽联,触目惊心,上面写着几个大字——我被XX小区忽悠了。
物业经理矜持地笑了笑,你小子长行市了,搞这套,管屁用。
物业经理沏了一杯茶,坐在二楼的阳台上,他用对讲机指挥保安们劝散人群,渐渐地,物业门口就剩下王哲一个人了。看热闹的人是世界上最没耐心的一群人,他们没看到杀人流血的场面,自然散去了。
双方在僵持,在比耐心。物业经理无所谓,耗吧,反正工资不会少一分钱。你在等媒体采访吧,想把事情搞大,最好是上新闻联播,让国务院和全国人民都知道,做梦去吧,哪个媒体会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你那挽联举两天就算了,该干嘛就干嘛去吧,一个人跟一个机构斗,那不就是鸡蛋往石头上撞。
物业经理低头看着王哲,王哲抬头看着他,双方都在笑。物业经理心里咯噔一下,心里没底了,这小子不会还有什么邪招吧。
果然,王哲把条幅插在身后的草地里,然后举起一只手,从从容容地举起一把剪刀,卡在自己手腕上。
物业经理蓦地从椅子上跳起来,烟头把裤子烫了一个洞,他不再优雅了。要出人命了,这还了得,真他妈倒了血霉,怎么碰到这么一个倔货。看热闹的人重新骚动起来,一传十,十传百。有人割腕了,快去看看吧,地上一大滩血,吓死人了,特警部队都来了,楼顶上架机枪了。
电话忙起来,电梯忙起来,神经忙起来。
物业经理不笑了,他正忙着跟王哲谈判,谈判的核心很简单:放下剪刀,有话好说。王哲捏紧剪刀,血滴顺着胳膊往下淌,手腕上像按了一个水龙头,体内的精华正顺着水龙头无声无息地往外流,王哲一点点空了,恍恍惚惚,仿佛在梦里。
围观的群众多起来,这是好事,让他们看看物业经理的真实面目。不过他们注定会失望的,因为不会有他们期望中的血腥场面,王哲还不会傻到为了房子不要性命。对不住各位了,想看刺激场面您去电影院吧。
人群里弥漫着既紧张又兴奋的气氛,有人眼神里是同情,有人眼神里是鼓励。
僵局早晚会打破的,警察到场后局面发生了改变。一位白发苍苍谈判专家走过来,他和物业经理耳语了几句,然后站在王哲的对面。他是和蔼的,亲切的,他站在王哲的立场上,痛骂那个良心泯灭的销售方,声讨这个充满邪恶谎言的世道。王哲释然了,谈判专家的话像是一只小手,缓缓地抚平他的伤口,他心情舒畅了,水管子关闭了。
王哲发现自己的手毫无征兆地分开了,奇怪了,他的大脑并没有下达这个指令呀。几秒钟后他明白了,两个身材魁梧的警察趁着他和谈判专家对话的工夫从后面靠过来,他俩在配合得相当默契,在第一时间分开了王哲的手。局面在瞬间发生了变化,王哲失去了筹码,他中计了。
物业经理从人群里钻出来,他和谈判专家郑重地握了握手,一副胜利者的样子。王哲忽然发现他又开始笑了。警察没收了王哲的剪刀,然后将他带进急救车里。医生熟练地把他的伤口包起来,这件事他大概经历了成百上千遍,早没挑战了。看热闹的人被警方驱散了。回去吧,没什么可看的,伤者得到了治疗,纠纷很快会被解决的。人们依依不舍地回去了,他们侥幸地希望那位勇者会重新站起来,给别人或自己致命的一击。然而,他们的希望落空了,当事人被“请”进了警车,前后两辆车护送,“呜啦呜啦”地开走了。
王哲一动不动地坐在警车的后座,颓废了,他自小就惧怕警察,完全没有来由。路边的行人朝车里张望,他低下头,像是做了什么天大的坏事。车停了,他被礼貌地“请”进派出所,民警给他倒了一杯白水,然后让他在单间“稍候”。稍候是个模糊的概念,没有划定时间范围,所以,王哲就在单间里稍候下去了。
太阳像是有什么急事似的,越走越快,眼看就要落山了。
王哲再也沉不住气了,他刚拉开门,就被一位民警“留”在屋内,民警给他一张表格,让他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的写下来,包括家庭住址和工作单位。王哲可不傻,他隐瞒了工作单位,他担心警方会联系酒店人事部,他还要还房贷呢,这是天大的事,谁要是坏了他的大事他就跟谁玩命,包括这些警察在内。
白发苍苍的谈判专家进屋了,老人家和善地讲了讲治安法规,细致地分析了王哲的错误以及他给社区带来的影响,一句话,王哲的过激举动不和谐了,是极其不可取的。王哲担心自己会被拘留了,可谈判专家似乎没这意思,他收起桌上的资料,劝导王哲解决纠纷要通过法律途径,今后万不可鲁莽行事。他带王哲进了另一个单间,物业经理在里面望天发呆。
“你们俩平心静气地谈一谈吧。”谈判专家客气地说,“谈不拢就别回去。”
谈判专家又说:“别给我裹乱。”
谈判专家“咚”的一声关上门,小屋里就剩下他俩了,说来奇怪,这两个人竟然同时感受到了患难之情,不知是因为派出所的肃穆气氛,还是因为那句“谈不拢就别回去”的硬话,总之,两个人心连心了,还没开口矛盾就已经解决了。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回事,说不清也道不明,稀里糊涂地就这样过来了。
“还疼不疼?”物业经理心疼地问,那感觉好像王哲是他亲生的宝贝儿子。
“不疼了。”王哲把手腕缩进衣袖里,怯怯地说。他好像换了一个人,几个小时前那个大义凛然的勇士再也找不着了。
“我算服你了,你小子真是蔫有准儿。”物业经理心悦诚服地说。
王哲看着自己的脚尖,没接话。
“其实你找错人了,物业管理公司和售楼方完全是两码事,我们谁也不认识谁。”物业经理说,“我倒是可以帮你,关键是你得有证据。”
“没证据。”
“点儿背啊,这就不好办了。”物业经理揪了揪络腮胡子,望着窗外足足有几分钟,说,“我可以想想办法免掉你一些物业费。”
“行吧。”
两个人谦卑地找到谈判专家,告诉他纠纷和解了,老人家很高兴,让他们在受理书上签了字,然后派辆警车“呜啦呜啦”把他们送回去。当晚物业经理请王哲喝了一顿酒,这下可好,两个人竟成了铁哥们,隔三差五地小聚一番。
轰动一时的割腕事件就这种方式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王哲好像不怕死?没错,他已经“死”过了一次,这条命是他捡来的,他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白来的,所以他比一般人看得开,也比一般人豁得出去。事情发生在一年前,王哲大学毕业了,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他不能在家闲待着,家里人的唠叨能要人命。
王哲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他像是个弃儿,可怜巴巴的。走着走着,王哲迷路了,东南西北全乱了套,他没慌,继续往前走,路越来越宽,高楼大厦多起来,西服革履的职员满街都是。王哲一下子自卑了,失业的人内心是孤独的,他整个身子变空了。他看到路边聚着一群人,走过去,看到墙面上贴着一张招聘启事,上面写着择才标准:服务员若干,限男性,二十五岁以下,一米七零以上,高中以上学历,相貌端正,为人诚恳,本市户口。王哲咧嘴乐了,他不但符合标准,而且还绰绰有余。他推门而入,穿旗袍的姑娘迎上来。
“您有什么事?”
“我面试。”
“您给我来吧。”
王哲跟在后面,穿过大厅,他才明白了,这是一家高档餐厅,富人消遣的地方,真有格调呀,比路边的大排档强多了。面试官比他大不了几岁,对方抬头看了他一眼,王哲知道自己合格了,一个苦读四年的大学生怎么可能干不了服务员呢。其实面试官并不看好他,王哲根本就没有从业经验,而且他的目的也是令人怀疑的,你一个正牌大学生跑餐厅干什么来了,该不是竞争对手派来的卧底吧?
面试官犹豫了,思来想去还是给了王哲机会,其原因是王哲具备别人没有的优势,他懂英语,酒楼里需要这样的人,要是老外来了怎么办?只有靠他了。三天后,王哲正式上班了,有三个新员工入职,都是老实巴交的孩子。餐厅经理姓龙,很有气魄的姓,龙经理向员工们磕磕绊绊地讲了讲注意事项。
王哲第一天被安排在厨房里,龙经理让他先“熟悉”一下环境。一个服务员哪能不了解菜品的味道?王哲拿着一双筷子,每道菜都要尝一下,好吃呀,王哲咂摸嘴,有钱就是好。香港厨师长有意见了,他举着铁勺想敲王哲的脑袋。王哲在厨房里抱头鼠窜,厨师长在后面追,他非要在王哲脑瓜上留下个记号不可。龙经理听到报告后火速救援,没想到厨师大佬根本就不买他的账。龙经理只好退了出来,好汉不吃眼前亏,厨房不是他的地盘,他可惹不起那帮玩菜刀的厨子们。
王哲的第一天就这样结束了,有点尴尬,有点狼狈。第二天龙经理把他安排在传菜部,在这个部门上班基本上不用带脑袋。王哲从小电梯里取出菜,传菜部老大瞥上一眼,用圆珠笔在工作单上划一个勾,然后报出桌号,接下来王哲把菜放在托盘的中央,送到餐厅里,服务员接过菜,王哲的任务就算结束了。送了几天菜,王哲心不在焉了,上了四年大学,就是为了干这个?
还好外国友人的光临把王哲从阴暗不洁的传菜部拯救出来。龙经理经常会“请”王哲出去,不用说,准是餐厅进老外了。他把外国朋友迎进来,为他们点菜,跟他们闲聊,外国朋友高兴了,甩出两张大票子,拿去,小费。同事们既钦佩又羡慕,还是懂外语好哇,有小费挣,于是传菜部变成了英语角,整天ABCD的。
王哲无意中成了外语老师,老师怎能干体力活?服务员抢过他的托盘,说:“你歇着,让我们来吧。”王哲的日子滋润起来,喝着茶,动动嘴,一天的工资到手了,知识改变命运,这话一点都没错。可龙经理并不这么想,懂外语是好事,但因此当上大爷就是你的不对了,服务员见天儿去传菜部取菜,这叫什么事!还讲不讲规矩了。龙经理背着手踱进传菜部,看到王哲正端着瓷壶品茶呢,这下他恼火了:“去楼面看台子吧,传菜部的庙太小,容不下你了。”
王哲的工作转到了明亮的大厅里,同事们比他还高兴,今后学外语更方便了。王哲成了特殊人物,每天像龙经理那样巡视着,问题来了他只需努努嘴,旁边的服务员会争先恐后地去解决。一天又一天,王哲膨胀起来,工资涨了,小费挣了,他觉得自己飘起来,脚都不用沾地了。
噩梦偏偏在这个时候降临了。
某天一位南方客人点了一道蛇菜,按规矩厨师应该向客人展示那条蛇,客人满意后,无辜的蛇便送入厨房,一盘滋补大菜过几分钟就会从传菜部送出来,这是粤菜酒楼里的一景,王哲早就见怪不怪了。那天巧得很,捕蛇的师傅不见了,里里外外地找,连个人影都没有,这小厮死哪去了?
客人着急了,你们酒楼什么效率,做个菜半个多小时,是不是厨师还没招齐呢,我可不打算结账了。服务员们乱了套,龙经理不在,主心骨没有了。王哲没有乱,他从来不会乱,我去拿蛇,你们各位瞧好吧。所有人都驻足看着他,眼神是敬畏的,王哲顿时觉得自己是走红地毯的明星大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