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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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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哲和张庆海每天都在驾校里苦练车技,过着早九晚五的枯燥生活。中午吃饭张庆海会在餐桌上多摆出一套碗筷和一杯啤酒,甚至吸烟时也要为方炜点上一支。不知道的,还以为方炜英年早逝了。

自从与教练员那场冲突后,张庆海在驾校成为了公众人物,他是学员们心目中的好汉,也是教练们敬畏的对象,他俩走过之处赞扬声此起彼伏,吃午饭时总会有人悄悄地把账单结掉。

两个星期匆匆地过去了,方炜杳无音信。这段时间王哲的车技日渐成熟,这一切都要感谢方炜留下的皇冠车,尽管它肯定要提前报废。

一个烈日当头的下午,王哲躲在车里和教练玩着扑克,一辆车急停在便道上,差点把小贩顶上西天。张庆海从驾驶室跑下来,告诉王哲一个惊天的消息:方炜还活着!

王哲扔下手里纸牌和赢下来的香烟跟着张庆海跑回到预约大厅,王哲气喘吁吁地问方炜是不是回北京了。张庆海说他还在南方呢,有留言。

寻呼机上有六个大字:商机,钞票,速来。

“方炜真是惜字如金,他就不能再多说一个字。”王哲抱怨地说。

张庆海走到电话亭前说:“你只看了一页,下一页有他的电话号码。”

张庆海絮絮叨叨地对着电话说了二十分钟,他时而弯腰记录时而全身颤抖。挂断电话,张庆海说方炜目前人在深圳,进货渠道和运输方式他已经基本搞定了,他让兄弟们赶快过去。王哲问钞票是怎么回事。张庆海说尽量多带些钱过去。王哲说快回家吧,去银行取钱。张庆海说钱的事他去想办法。

接下来的两天他们没去驾校,张庆海委派王哲去买火车票、旅行箱,并写了一张详细的购物清单,交代清楚后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为了买火车票王哲起了个大早,赶到火车站的时候天才蒙蒙亮,炸油条的大爷刚刚架好油锅,王哲在早点摊吃了一个糖油饼,然后大摇大摆地走进售票厅。一进大厅王哲傻了眼,售票窗前已经排起了长队,有些人提着马扎,有些人夹着被褥,都是些不要命的愣主儿。

王哲老老实实地排在队尾,时不时有人兜售车票,他们贼眉鼠眼地围着王哲转来转去,不怀好意地问去哪里。王哲说去柬埔寨,他们立刻失去了兴趣,转身寻找下一个目标。

售票大姐手脚麻利,很快就轮到王哲,他对售票员说买两张广州特快,要卧铺,要下铺,两个铺位要挨着的,车厢要临近餐车但不要离入站口太远……王哲的要求还没讲完,两张粉红色的车票就从小窗户里送出来。

一个票贩子站在旁边阴阳怪气地说:“你不是要去柬埔寨吗?”

王哲没搭理他,把票钱付了挤出大厅。他在车站广场找到两位值勤民警,说有人卖假票,然后指向那个猖獗的票贩子,两位民警立即端着电棍冲进售票厅……

王哲从北京站,走到王府井,百货大楼已经开门了,里面全是人。张庆海的采购单上写了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比如毛巾、牙具、香皂、拖鞋、痒痒挠、狗皮膏药等等。王哲在百货大楼里跑来跑去,像供销社的小采购,当物品购置齐全后他对大楼的布局比售货员还熟。

王哲背着鼓鼓囊囊的旅行包走进斜对面的东风市场,那里的肉馅包子味道天下第一。小时候王哲的父亲经常带他来吃,包子铺没有桌椅,爷俩就蹲在门口的台阶上,捧着塑料袋一口一个,父亲在旁边看着他,王哲问他为什么不吃,父亲说已经吃饱了。在王哲儿时的记忆中父亲的饭量很小,长大后才明白他是不舍得吃,在顿顿咸菜馒头的时代有谁不爱吃又香又嫩的肉包子?

伟大的父亲!

王哲一边吃包子一边抹眼泪,背后有人轻轻地拍他肩膀,他回头看见新街口顽主小胜子笑嘻嘻地搂着他的女朋友,他惊异地打量王哲的脸,说:“兄弟,谁欺负你了,这片儿我熟。”

王哲用手擦了擦脸,说:“包子好吃,我太激动了。”

小胜子的女朋友像母鸡一样咯咯地笑个没完。

“你要出远门?”小胜子指着王哲的新包说。

“深圳做生意。”王哲回答,“明天晚上出发。”

“我下周去,我姐家的地址你没丢吧。”

“丢不了,在我日记本里夹着呢。”

与小胜子告别后,王哲回到家,开电梯的胖阿姨问他这是去哪儿?王哲说去联合国加入维和部队。当晚六点半,张庆海终于出现了,他蹑手蹑脚地关上大门,把耳朵贴在门上,屏息静气听了一会儿。王哲刚要问个究竟,张庆海立刻用手势让他噤声,然后拽着他的手急促地走进里屋。关上房间门,张庆海松了一口气,说:“有钱人就是容易得心脏病。”

王哲不明白他的意思,问道:“谁是有钱人?”

张庆海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谁是有钱人?”

张庆海用大拇指指向自己的鼻尖,说,“我就是有钱人,有钱人就是我。”

王哲发现张庆海手里提着一个牛仔包,里面鼓鼓的。王哲问他包里是什么。张庆海说全是钱。

“我向岳父借的。”张庆海疲惫地说,“差点给岳父大人跪下磕头,不易呀。”

两个人在沙发上吃了两大碗方便面,算是离开前的最后一顿晚餐,原本王哲提议要去大酒楼吃,因为现在有一兜子人民币。张庆海说要开源节流,做生意首先要吃点苦头,接着又说钱不离人,从现在开始每时每刻都要有人守在牛仔包的旁边,尤其是上火车之后,要轮流睡觉,如果钱要是有什么闪失,就不需要买票回家了,直接在京九铁路上卧轨算了。

王哲被张庆海严肃的表情震住了,老老实实地低头吃面。正吃着,张庆海忽然问:“食品买了没有?”王哲说:“你的纸条上没写。”张庆海挥手扇了自己一个响亮的嘴巴,声音清脆悦耳,余音未止他就撕下一张月历纸,在上面下达最新指令。月历纸放在碗边,张庆海客气地说:“等吃完面再下楼买一趟。”王哲当即放下碗,跑了出去,他积极的主要原因是顾忌张庆海那响亮的嘴巴。

王哲拿着月历在楼下的小商店乱转,张庆海需要的食品不多但很精,有方便面、萨琪玛、江米条、桃酥、果丹皮、黄酱、臭豆腐等等。买完东西王哲没直接回家,而是被酱牛肉的味道勾进了饭馆,他知道节约开支的道理,但很遗憾,他无知的腿觉悟并不高。

两盘香喷喷的酱牛肉下肚,王哲打着饱嗝回到家,一路上他在思索如何向张庆海解释过长的用时,他编造了各种理由,推开屋门后他便塌实了,张庆海牢牢地抱着牛仔包在床上睡着了。

弟弟不合时宜地回来了,他看到大小旅行包和凌乱的房间,万分警惕地说:“你要出远门吗?”

“没错,”王哲感激地说,“你不要为我担心。”

弟弟率直地说:“我不是为你担心,我是为自己的伙食担心。”

“父母留给你的零用钱呢?”

“早就花光了,现在吃饭都成问题了。”

王哲说:“不会吧,我看你这些日子胖了。”

“那是浮肿。”弟弟说,“我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我借了高利贷。今天你要是不给我留钱,我就跟你丫拼命。”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王哲给他几百块钱,他可不想死在这个六亲不认的东西的手里。

把弟弟打发走后,王哲躺在床上,南方到底是什么样,完全想象不出,可能处处是美女,满地是黄金吧。王哲一直昏睡到第二天中午,他是被饿醒的。他头晕眼花地爬起来,刚走到厕所门口就听到里屋有说话声。

他问张庆海:“你跟谁说话呢?”

张庆海说:“是方炜,我告诉他车次,让他准时接站。”

太阳如倒扣的火盆把大地烤出了汗,天上的云朵像是中暑了,纹丝不动,知了躲在树枝上高喊着:“热呀,热呀。”

火车站广场到处都是人,张庆海拽着王哲绕过人群走进车站,耳语道:“小心点,这里是小偷出没的地方。”

排队检完票,顺着人流进了月台,绿油油的火车平静地卧在铁轨上,每节车厢前都站着一个蜡像般的列车员,张庆海把票递给他,换回来一张塑料卡片。

他们在狭窄的过道中找到了铺位,床铺又窄又硬。王哲把行李放到架子上。一转眼车厢里上满了人,南腔北调热闹非凡,大人们争先恐后地搬运行李,小孩们鬼灵精怪地在床铺间捉迷藏。

车开了,月台上的送行人依依不舍地朝车厢内招手。王哲打开背包拿出各种零食,准备消磨时间,张庆海忽然恶狠狠地说:“谁让你买这么多零食的!”王哲猛然想起他那记响亮的嘴巴,刚想编瞎话,他又恶狠狠地说:“快把瓜子拿过来!”

瓜子皮如小山般堆在桌子上,张庆海一只手嗑瓜子,另只一只手紧捏住牛仔包,一双贼眼眼睛扫着坐在旁边的旅客,王哲趁他没注意偷偷笑了两声。

“你笑什么?”张庆海问道。

“没什么。”王哲若无其事地说。

王哲旁边坐着一位大姐,她把坤包抱在胸前,表情很不自然,她似乎很戒备张庆海。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王哲主动搭话说:“大姐,你这是去哪儿呀?”

大姐声音洪亮地说:“广州。”

“巧了,我们也是。你去那儿是做生意吗?”

“打工。”

“打工好啊,不愁吃穿,南方的工资怎么样?”

“还行。”

王哲主动终止了谈话,他说了一堆大姐只回答两个字,这太亏了。

坐在过道的两个小伙子一直在打扑克,他们留着长长的头发,穿着破旧的牛仔服,肩膀上落满了头皮屑,看外行像是唱摇滚的。王哲刚想跟他们闲聊,张庆海看出了他的心思,小声说:“不要跟陌生人说话。”

“我去买瓶啤酒吧。”王哲说。

“去吧。”张庆海拿出一些零钱。

列车上的啤酒很贵,张庆海喝完露出意犹未尽的表情。他看看手表,说:“去餐车吧,先占个座。”

餐车的服务员正围坐在一起喝茶聊天,张庆海清咳一声,迈着八字步缓缓走进去,服务员见状一哄而散,他们选了一个好位置,张庆海拿起菜单,王哲听见他倒吸凉气的声音,看来他只能在外表上充充老板的样子。

“您点些什么?”服务员拿着纸笔站在旁边。

“四瓶啤酒、一盘花生米、一盘拍黄瓜。”张庆海很潇洒地把菜单扔到桌边。

“就这些?”服务员说。

“热菜等会儿再点,快把啤酒端上来。”张庆海说。

他们在餐车上坐了很久,张庆海用了近三个小时才喝完三瓶啤酒。回到铺位,大姐依然坐在床上发呆,两个摇滚青年还在打牌,一切未变,如同刚刚离开一分钟。王哲从背包里拿出面包,张庆海像一个星期没进食的野兽一样贪婪地吃起来。

“你们没去餐车呀?”大姐问。

“那里的菜我们吃不惯,就喝了点啤酒。”张庆海信口开河道,“大姐你吃点面包吧。”

“我吃过了,你们明天吃盒饭吧,里面还有鸡腿呢。”

提到鸡腿,各种液体从四面八方涌向嗓子眼,张庆海停止了咀嚼,他的目光木木地看着大姐,仿佛大姐就是那条香嫩爽滑、金黄色的鸡大腿。

张庆海把面包放在桌上,他已经没胃口了。王哲从背包里拿出一根火腿肠,夹在面包里像电影里的热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列车快熄灯了,张庆海拿着毛巾去了卫生间,两个摇滚青年收起扑克牌,利落地爬到上铺,大姐的铺位在张庆海上面,她躺在两个床板中间侧身看着窗外。张庆海回来后把牛仔包郑重地交给王哲,嘱咐道:“第一夜你值班,不许闭眼,如果有什么闪失,我就把你小子的脑袋扭下来。”

砰的一声,顶灯熄灭了,车厢陷入黑暗中,过道底部亮起一排鬼火般的小灯,列车员悄悄地把窗帘拉上,几个手拿牙刷的黑影匆匆走过,几分钟后两位乘警不紧不慢地巡视着,左邻右舍传来低声的交谈声,列车行驶的声音越来越大,偶尔有火车相对驶过,发出魔鬼般的吼叫。

王哲抱着价值一个头颅的牛仔包盘腿坐在床上,撩起窗帘欣赏着窗外的景色,外面漆黑一片,只能依稀看到公路上的零星的路灯。王哲看了看手表,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时间过得很慢,王哲的眼皮就像吊着一块铁饼。朦胧间他回忆起年少时看病时的一个情景,一个穿白大褂的外科医生耐心地询问他的病情,王哲告诉他自己的耳朵可能失聪了,看新闻联播只能看见主持人张嘴,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外科医生问:“你是不是忘了开音量?”

王哲说:“不可能,妈妈叫我做功课的声音也听不见。”

外科大夫问:“你是不是讨厌学习?”

王哲生气了,他说:“您这是耳鼻喉科不是神经科,请您认真看病。”

外科大夫很不好意思,他转身拿起一个长镊子,用力扯王哲的耳朵,王哲哇哇地叫起来,说:“您是兽医吧……”

“我不是兽医。”张庆海狠狠地拧王哲的耳朵。

怎么会这样?王哲睁大眼睛看着四周,摇滚青年在过道桌子上玩牌,大姐坐在床上发呆,窗帘大开阳光普照,难道一切都是想象?不对,摇滚青年的位置与的记忆中的情景不符,还有,张庆海的头发很乱。

“怎么回事?”王哲茫然地问。

“你猜。”张庆海说。

“有鬼。”

“我看是活见鬼。” 张庆海愤怒起来,“你昨晚睡着了,现在已经早晨九点钟了。”

“什么!”王哲从床上一跃而起,血液冲上头顶,他的两手空空,装钱的口袋没了!

装钱的口袋没了!

整整一兜子钱被人偷了!王哲竟然睡到早晨九点,毫无疑问他应该去卧轨。

“不用寻短见了。”张庆海提起牛仔包在他眼前晃了晃,说,“夜里我被饿醒了,你身上的被子是我盖的。”

王哲感激涕零地说:“你救了我一命。”

张庆海嘿嘿笑了两声,说:“小意思。”

中午时分他们终于吃上了梦寐以求的鸡腿盒饭,张庆海红光满面嘴角流油地说:“我估计方炜至少能吃上两盒。”

王哲啃着鸡腿回应道:“干脆我们替他再吃两盒吧。”

张庆海一拍大腿恍然大悟:“真是好主意。”

午饭后两个人有气无力地斜靠在床头任凭胃里的鸡肉肆虐,张庆海说今后谁再提鸡腿就跟谁急。

晚上张庆海云山雾罩地说了一晚上,他的听众是摇滚青年和爱发呆的大姐,聊到熄灯的时候他让王哲睡觉。王哲说咱俩一起熬夜吧。张庆海从兜里拿出几袋咖啡,拍拍胸脯,坐在过道的椅子上。

一觉醒来,窗外是一片肥沃、无边无际的田地,大山上种满了绿色的植被,耕田里的农民兄弟在弯腰作业,偶尔路过的小城镇完全是另一种味道,这里与北方截然不同。

列车依旧发出有节奏的震动声,车速似乎慢了下来,想必是离目的地不远了,火车司机也不想在家门口出事故。

王哲拿着毛巾牙具去了洗漱间,回来的时候看到张庆海正在吃早餐。王哲问他刚才去哪儿了?张庆海说夜里他有些扛不住,思来想去他决定去找乘警聊天,乘警很热情地接待了他,聊了一个小时对方困了,但不好意思请张庆海离开,所以只好自己出去找床睡了,张庆海就这样在单间里舒舒服服地睡了一晚。瞧,他总能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

列车员开始换票了,塑料片又变成了粉红色的车票,旅客们忙碌起来,有的收拾行李有的打电话。张庆海抱着旅游包稳稳地坐在床铺上,他说别着急,午饭后才能到。中午他们没吃鸡腿盒饭,他们勒紧裤腰带为方炜的接风大宴做好准备。

经过近两夜一天的旅途,终于到了广州火车站,王哲背着书包像小鹿似的跑下车,悬空几十个小时的脚丫子终于可以接触地面了,脚指头兄弟们欢快地在鞋里尽情跳舞,已经破洞的袜子裂开了一个大口子。

张庆海跟在后面冷笑道:“你先别高兴,我们还要再坐一趟火车。”说完,他一头扎进了临时售票窗口, 大概过了十分钟,张庆海举着两张车票挤出来。王哲问他该不会再坐一个晚上吧。张庆海说想得美,再坐一个晚上就到越南了,他说只需两个小时,打个盹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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