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在餐厅喝了两碗凉粥,他俩回到房间,刚打开门就被一股潮湿酸腐的味道逼出来,王哲的反应更为强烈,他像孕妇一样稀里哗啦地吐起来,方炜架着他走出了旅店,在车上度过了一夜。
车座很不舒服,王哲花了很长时间才勉强睡着,刚梦见张庆海就被鸡叫声吵醒了。天上的星星眨了眨眼,它说店老板是周扒皮的后代。
王哲把方炜摇醒,告诉他该上路了。方炜痛苦地呻吟几声,说自己快散架了。两个人晕头转向地回到客房,用凉水淋浴,用黑毛巾擦脸,然后像逃兵一样跑出房间。在大厅遇到了店老板,他说再住一晚吧,我给你们画更清楚的地图。方炜对他说:“你他娘的去见鬼吧。”
呼市的天空很蓝,像一幅油墨未干的水彩画,他们在神圣的蓝天下找着张庆海下榻的医院。方炜的状态奇差,他开着车在市区里兜圈子,如果不是那位好心的民警同志,他们很可能在不知不觉中返回到北京。
他们乘电梯到了四层,方炜趴在护士台前询问张庆海的床位,王哲想象着张庆海拖着一只鲜血淋漓的残腿在病床上挣扎的惨状,医生手持一把锯子问他还有什么交代,张庆海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存折说:“请你们交给我的兄弟王哲,这是我的全部财产……”
“笑什么,想啥好事呢?”方炜盯着他说。
“噢,没想什么,知道床位了?”王哲强作镇静地说道。
“就在前面。”
走进病房,里面摆着六张床,其中五张床上躺着脚缠绷带的病人,唯独张庆海的床铺空空荡荡,那家伙呢?不会在急诊室里抢救吧。
方炜向左邻右舍打听张庆海可能的去处,一位善良的老者说:“自打天亮后他就没在病房里待过一分钟,你们最好到隔壁去看看吧。”
王哲问:“他不会偷偷跑出医院吧。”
老者指着自己脚上的石膏,说:“放心吧,小伙子,他现在连楼都下不去。”
老者的猜测是正确的,张庆海就在隔壁的客房里,他正翘着脚与一位年轻的病友聊得火热,他身穿一套蓝白色的病号服,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完全不像跟腱断裂的患者。
张庆海拿起床头柜上的闹表,抱怨道:“你们应该早晨就到。”
“我看你没啥事呀。”王哲说。
“那不是伤腿。”张庆海指着另一条腿说,“你把鞋脱了比比看。”
王哲发出一声惊叫,张庆海的脚脖子肿得像发面馒头,白里透红,色香味全。
“什么时候手术?”方炜问。
“你们快给我办出院手续。”张庆海固执地说,“落叶需归根,我要回北京做手术,就是死也要死在家乡。”
没办法,方炜办理了转院手续,张庆海一瘸一拐地走出医院,方炜买回来一对拐杖,张庆海围着桌子试了一圈,感觉良好,他感慨道:“三条腿就是比两条腿好使。”
为了不耽误病情,方炜决定连夜赶回到北京,途中看到一位卡车司机站在那家黑旅店门口跳着脚骂街,王哲和方炜心里瞬间舒畅了许多。
清晨七点,他们赶到了那家著名骨科医院,拍了几张片子,经验丰富的老大夫立即让办理住院手续。方炜偷偷地问大夫:“他以后不会踮脚吧。”
老大夫说:“这只是小手术,不过在术后恢复期间如果再次断裂话就不好说了。”
两个人陪同架着双拐的张庆海视察了整个病区。“你到底是怎么从马上摔下来的?”王哲问。
“大意了,大意了。”张庆海不好意思地说,“我参加了牧民举办的赛马大会。”
吃过晚餐他们聊了很久,确切地说是张庆海聊了很久,他详细描述了内蒙的草原有多美、大马有多壮、羊腿有多香……两个听众已经歪在暖气片上不省人事了。
“嘿,醒醒,我还没说完呢。”
“我俩这两天一直在跑长途,再聊下去非出人命不可。”没办法,方炜和张庆海摊牌了。
“那你们回去睡吧。”张庆海说,“明天一早过来。”
回到劲松小区已经近十点,方炜一声不吭地倒在床上。王哲刚调好闹表时针便进入了睡眠状态,至于躺在了哪里,他完全没有印象。
第二天清晨,两个人拖着疲惫的身体匆匆赶往医院,在一楼大厅的超市里买了一堆高档营养品,张庆海对这些食品不感兴趣,他举着手表说:“都快中午了,我在病房里差点活活闷死。”
接下来他俩老实巴交地坐在病床边陪着张庆海聊天,一直熬到晚上八点张庆海才肯放人。回到了劲松小区,方炜倒在床上说:“你干脆把我腿也打折了吧。”
第二天方炜还在酣睡,王哲自己去了医院,张庆海一把拉住他,说:“过会儿就手术了,我有点紧张。”
王哲安慰他说:“又不是心脏搭桥,主治医师就是闭着眼也能把手术做好。
两个穿蓝大褂的护理人员走进病房,张庆海说:“你去方炜那把我那份钱取出来,送到我老婆那里。另外寻呼机留给你用,现在即使有人呼我,我也不方便回电话。”
王哲说:“下午我和方炜一起过来,手术时你千万别紧张。”
护理员把张庆海架到门口的小车上,“哎哟!”张庆海惨叫一声,随后他指着其中一名护理员的鼻尖说,“你小子再动我一下试试。”
张庆海终于被强行推走了,王哲在医院门口打通了方炜的电话,告诉他取钱的事,方炜说没问题,等他起床后就去银行提款。
挂上电话王哲忽然想起了李晓峰,那一晚不辞而别似乎不够意思,于是他又拨了一个电话。李晓峰听出王哲的声音后,立即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一顿,他说:“那天夜里我发现你失踪后,度假村的四五名店伙计举着手电、火把沿着山路找你,一直走了七八里地,搜寻工作持续到天亮,连派出所都惊动了,你小子居然一声不响地溜了,你小子太缺德了吧。”
王哲在电话亭里点头哈腰,作沉痛忏悔状,待李晓峰喝水润喉的空隙,他见缝插针地说:“我中午请你吃饭。”
李晓峰被一口水呛住,他咳了几声,说:“吃涮羊肉!”
王哲坐二十二路公交车到了西四一家涮肉馆,他进去要了一壶铁观音,李晓峰过了半小时才匆匆赶到。
“我正式毕业了。”他一边点菜一边聊天。
“学校负责分配吗?”
“嗯,分配到亮马桥附近的那家酒店。”
“恭喜啦”
服务员把数盘羊肉端上桌,李晓峰再没精力闲扯了,他甩开腮帮子痛痛快快地吃起来。王哲三心二意地吃完了这顿饭,暗红色的羊肉片使他联想到张庆海的伤腿,不知主治医师能否制服手术台上倔强的患者。
寻呼机机响了,方炜留言道:我已经取完钱了,医院正门见。
王哲准备掏出钱包结账,当右手****口袋里时猛然僵住了,钱包不见了!冷汗一下子从头皮里渗出来,难道是刚才在公交车上被偷了?
王哲猛然想到钱包忘在方炜家的茶几上,真是万幸,他破涕为笑,然而几秒钟后他又转喜为悲,眼前的大宴由谁来埋单呢?
“你在深圳实习工资高吗?”王哲试探地问。
“还可以,不过那边的物价也高,我挣的钱基本花光了。”
“你平时出门带钱吗?”王哲慢慢地接近正题。
“你开什么玩笑,兜里没个一二百块谁敢出门。”李晓峰纳闷道。
“那你今天也带着一二百块?”王哲说 。
“对呀。”李晓峰警惕地问,“你不会说你没带钱包吧。”
“我确实没带钱包。”王哲诚恳地说,“下次我请你吃海鲜火锅。”
下面发生的事不出王哲的意料,满脸通红的李晓峰差点把桌子掀了,王哲抱着脑袋狼狈地从饭馆里跑出来,临出门听到李晓峰怒气冲冲地对服务员说:“拿快餐盒来,我要打包。”
王哲坐二十二路返回到医院,方炜捧着一束鲜花在阴凉处招手。王哲问他买花干吗?他说现在流行送花,张庆海见到花后伤口就不疼了。王哲笑了两声,如果鲜花能有奇效,那么伟大的神医华佗算是白忙乎了。
病房里很安静,张庆海的伤脚套上了石膏,他的嘴里咬着一块毛巾,看样子痛苦异常。他老婆李红蝶已经来了,在旁边为他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老兄,要是疼就喊两声。”方炜晃了晃手中的鲜花。
张庆海抽出嘴里的毛巾,梗着脖子,倔强地说:“一点都不疼。”
方炜把鼓鼓囊囊的手包递给了李红蝶,说:“刚从银行里取出来的,你要是信得过我就甭数了。”
张庆海说:“当然不用数,王哲那份呢?”
“放心吧,钱在我家呢。”方炜一笑说,“他已经把那儿当成自己家了,少一分钱他会放把火把我房子烧了。”
方炜的话很风趣,他当然不知道,如果少了一分钱王哲真会把他家房子一把火烧了。
李红蝶说手术很成功,下周就能出院,完全恢复大约需要四个月。张庆海说:“你们哥俩先考驾驶本吧,我不着急,等脚痊愈后我先练骑马。”
病房面积有限,有些憋闷,方炜建议李红蝶回家休息。“你们回去吧,今晚我留下,陪床证都办好了。”她说。
“你要对手包里的钞票负责。”方炜严肃地说,“我陪你找个银行存起来,如果有什么闪失,你老公会从楼上跳下去,就算是直接出院了。”
张庆海也执意让李红蝶回去,他的理由更具杀伤力:这是男病房,晚上大家都裸睡,你在不方便。
听到各方的意见,李红蝶只好乖乖地走了,老孙跟在后面负责钞票的安全。两个人走后,王哲开了一瓶黄桃罐头,张庆海说他现在没胃口,于是王哲高高兴兴地干掉它,眼睛瞄着其他好吃的。
过了一会儿方炜回来了,他用毛巾一边擦拭汗水一边说:“钱已存进银行,我把嫂子送到家了。”
王哲递给他一根香蕉,说:“你回家吧,今天晚上我值班,明天你换我。”
张庆海睁开眼睛说:“明天谁也别来,你俩把公司的事搞定比照顾我重要一万倍。方炜,下批货你选好了吗?”
方炜掏出一个小本,像秘书对领导做工作报告,他说:“我们计划做一单汽车防盗器的生意,胜姐那边已经开始组织货源了,我这几天联系分销商,如果一切顺利,此项目预计于下个月正式启动。”
张庆海点点头说:“防盗器比影碟机强多了,你过两天去我老婆那再把存折要过来,把预付款给胜姐打过去,按规矩办事。”
“胜姐说等货销完再给她打款。”方炜说,“她信得过咱们。”
“看来我们深圳之行大有收获,这要感谢王哲的介绍。” 张庆海扭过脸说,“嘿,你小子别再吃了,那是我的晚饭!”
王哲慌忙放下火腿肠和牛奶,鼓着嘴说:“我明天协助方炜市场调查。”
闲谈了一个小时,方炜起身告辞,临别时张庆海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说:“生意就靠你了。”
方炜语重心长地回应道:“康复就靠你了。”
吃过晚饭,张庆海让王哲下楼买份《参考消息》,他要及时了解国内外大事。王哲吹着口哨走进医院的小卖部,食品柜台后面的小丫头很眼熟,她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白大褂。王哲揉了揉眼睛定睛望去,原来初恋女友,也就是开电梯胖阿姨的女儿。
“你怎么会在医院里?”王哲又好奇又兴奋地问。
初恋女友不高兴地说:“我在上班,你赶紧走吧。”
“我是消费者,凭什么走。”
“你要买什么?”初恋女友冷淡地说。
“来瓶汽水。”王哲一边喝汽水一边盯着她。初恋女友举着一个硬皮本好像在盘点,王哲靠在柜台上用吸管在汽水瓶里吹泡泡。
初恋女友盘点完便把硬皮本放回到柜子里,然后她拿出一串钥匙从食品柜台内走出来。
“你去哪儿?”
“我下班了,麻烦你把空瓶放下,我要锁门。”她关掉顶灯,小卖部里顿时暗下来。
王哲站在走廊看她锁门,突然想了起来:张庆海的《参考消息》。他不顾一切地抢过她的钥匙,强行打开小卖部的门,重返小卖部在报刊栏里乱找,那份重要的报纸没有了。
“你在找什么?”她问。
“我要买一份《参考消息》。”
“你喝汽水的工夫就已经卖完了,明天再来吧。”
王哲像是挨了一记闷棍,他能想象出张庆海瘸着腿举着拐杖在楼道里追打他的情景。王哲虚弱地推开房门,眼前的情景却令他欣喜若狂:张庆海蒙着被子睡着了。更让他开心的是,隔壁床铺上竟然放着一张当天的《参考消息》,王哲掏出五毛钱向那位病友购买,病友说他已经看完了,你拿去吧。王哲用右手在胸前胡乱地比比画画。
王哲刚要替张庆海研究天下大事的时候,病房里的灯忽然灭了,他放下报纸走到护士台,对一名年轻的小护士说:“有保险丝吗?”
小护士问:“你要保险丝做什么?”
“病房里的没电了,可能是保险丝断了,我替你们换一根。”王哲有一副热心肠。
“噢,保险丝没断,现在到了熄灯时间。”小护士似笑非笑地说。
“有没有搞错?”王哲看着她身后的挂表,模仿广东腔,拖着长音说,“才晚上九点,这个时间段蚂蚁还在搬家哩。”
“请您小声点,这是医院。”小护士不高兴了,“熄灯时间是医院的规定,住院细则上面已经写得很清楚了,如果您对此有意见,请去找有关部门投诉。”
王哲灰溜溜地回到病房,在墙角地灯的微弱光线下他隐约看到病友们以各种稀奇古怪的姿势躺在床上,有的人打呼噜有的人磨牙,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他无聊地在并不宽敞的病房里转圈。一位病友忽然停止了鼾声,他愤怒地说:“你妨碍我睡觉了。”
王哲说:“你下地走两圈吧,有益健康。”
病友指着腿上厚厚的石膏说:“我倒是想,你要是再乱走我就打折你的腿。”
王哲说:“你要是再耍横,我就让你的另一只腿也装上石膏,你信不信。”
病友无声无息地倒在床上,打呼噜声再度响起。
王哲百无聊赖地坐回到床边,把蒙在张庆海脑袋上的被子拉下来,他的脸上洋溢着得意的微笑,他此刻肯定是在草原上纵横驰骋。现实中做不到的事情就让他在梦里去实现吧。
漫漫的长夜一秒一秒地度过,眼皮扭打的声音盖住了其它杂音。王哲躺在椅子上时而清醒时而恍惚,在梦中有人拿着棍子袭击他,在他身上捅出了无数窟窿,鲜血像泉水一样从伤口中向下淌。王哲痛苦地睁开眼,看见张庆海正举着拐杖敲他的肚子。
“你小子睡得比我还香,磨牙声连楼下炸油条的大爷大妈都听见了。” 张庆海嬉皮笑脸地说。
窗外已经大亮,喜鹊在枝头谈恋爱,远处传来烦躁的汽车喇叭声和匆忙的上班脚步声。几名的护士拿着患者病历在穿梭查房,昨晚那个小护士也在其中,她笑着对王哲说:“我们医院很缺电工,干脆你过来上班吧。”
王哲冷笑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小护士问张庆海:“你的脚还疼吗?”
张庆海干脆地说:“疼,昨晚上折腾了一夜。”
“你可以和你兄弟聊天嘛。”小护士笑眯眯地说。
“那敢情好,这家伙像是吃了一整盒安眠药,今早我是用拐杖把他叫醒的。”
小护士小声嘱咐了几句术后的注意事项,然后就迈着猫步走了,王哲从水房打了一盆热水,给张庆海洗脸、刮胡子、掏耳朵,他像猪一样“哼哼”了几声。
洗漱完毕,方炜拎着一袋洋快餐出现了,张庆海吃得满嘴流油,他说:“辛苦了,明天再买一套。”
方炜说:“我一会儿要去看市场。”
张庆海一把将王哲手里的奶昔抢过去,说:“你们现在就走吧。”
离开了病房,等电梯时正碰上刚刚换上便装的小护士,她热情地挥手告别,说:“电工师傅再见。”
钻进汽车后,方炜忍不住问:“电工师傅是啥意思?”
王哲说:“那位小姐是神经科的患者,她只要遇到尊敬的人就统统称之为电工师傅。”
方炜轻叹一口气,惋惜地点点头说:“那个病人长得真漂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