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他们俩年纪都不大,现在讨论的这个问题却很严肃,唐悦脑子并不太好使,现在她更觉得不够用了,她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这么平静地说这种话,难道他被人出卖并非第一次?难道那些人曾经当着他的面交付报酬?还是他的神经已经麻木,一点儿都感受不到痛苦吗?为什么一个人,会用这样平静的表情说出这么可怕的事。
“我不去。”唐悦慢慢地说道,但是很坚持,接着她就把一块豆腐递给了少年,专心啃起剩下来的一块。
小时候,爹给她们买了豆腐蘸着酱油吃,娘冷笑说很恶心,爹就苦笑,唐悦也跟着爹娘一起笑,三个人中只有她是真开心,因为她觉得很好吃,豆腐滑滑的,软软的。
少年似乎有些吃惊,右手动也不动,更没有将那豆腐送到嘴边。
“我吃饱了,就要上路,你要去哪里?”唐悦啃了一半,才想起来问这一句。
少年摇摇头,没有说话。唐悦却没有看到,他的左手,一直握着一只废弃的铁锤,在唐悦离开时,他早已准备好一切,不动声色地等着她回来,等着她给他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可惜他没有等到——他没有等到,不仅没有失望,反而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欢喜。
他放下了心中可怕的念头,整个人竟都轻松了。于是他轻轻地道:“离开这里。”
唐悦似懂非懂地点头,少年笑了,他冷漠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你一个人,还要走很远的路吗?”
唐悦点头,她说:“我要向北方走,一直走到唐家堡。”
少年并不知道,这个小女孩说的唐家堡是什么地方,但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和信心,他便在这一刻了解,不论那里是什么样的地方,都有对她来说——非常重要的人。
他心里很深的地方,轻轻地动了一下。似乎有一束光芒通过她的坚持,照耀进了他心底最深最黑暗的那一处。“那么……也许我能陪你走一段路。”
“好啊。”唐悦答应了一声,眼睛无意中向外看了一眼。
“怎么了?”少年问道,他注意到她黑色的眼睛里流露出的一丝困惑。
“没什么。”唐悦很快回答他。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巷口有一个陌生的过路人,一直在向这里张望,那人的裤脚高高挽着,肩上挑着一副担子,风尘仆仆的样子,他刚与唐悦的眼神对视,就像是被针刺了一下,迅速地走开了。唐悦没有放在心上,她继续想着回唐家堡要走哪条路,现在她的脑子里满是这个念头,这件事情对她来说,只是一个短暂的插曲。
少年放心地点头,手里一直攥着的铁锤也悄悄放下了,他从刚才开始,就觉得那东西烫手得很。
“你好好休息,我出去问问看唐家堡要从哪条路走,一会儿回来找你,我们一起上路!”唐悦一字字地说道,生怕少年听不明白。少年看着她的神情,又一次笑起来,她比他的年纪还要小,现在却似姐姐一般在关心地叮嘱他,这让他的心感到温暖。
这个瘦小的女孩子,她一个人在外面流浪,却一直想着自己找到回家的路,这让他觉得很奇怪,但她此刻的表现,却像是这件事再正常不过,真是矛盾的和谐。
其实迷路的时候,最好的法子并不是自己胡乱地走,而是站在原地等家人找来。但这个法子并不适用于每一个人,如果不确定会不会有人来握住她的手,那就只能靠着自己的两条腿,慢慢地找到回家的路。
唐悦走出巷口,没有走多远,就被人拦住了。拦住她的不是别人,赫然就是几日未见的唐漠,她吃惊地望着黑着脸的大哥,简直说不出话来。
“走吧,回家。”他只从嘴巴里挤出这样短短的一句话,就再也不肯对她讲话了,他的态度不能说冷冰冰的,倒像是在生气,但是跟谁生气?唐悦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听见没?”
“听……听见了!”唐悦差点被他吼得跳起来,她的脸色刷地一下全白了,她对这位明明生活了一年的大哥还是相当陌生,只因为她跟他没有任何血缘,却平白占据了一个妹妹的名分,这让她的心里总是说不出的忐忑。但她还是站在原地,承受着对方冷飕飕的眼神,她咬紧牙关说道:“我……我还有……还有一个朋友……”
唐漠的眉毛挑了起来,他站着不说话,但他的神情分明在说:你能有什么朋友?
唐悦吞吞吐吐的模样让唐漠觉得心烦意乱,他只觉得这个孩子是成心在给他找麻烦,在他辛苦奔波了几日好不容易找到她的现在,难道她要跟他说,不是被劫持,而是跟朋友出去流浪了?还是她打算从此不回唐家堡?他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只要一想到这个孩子瑟缩的模样,他就觉得这个想法大为可能,索性直接过去在她脖颈上轻轻一敲,直接扛了人就走,没有再给唐悦任何说话的机会。
巷子里,少年的脸上一直在微笑,他的心里充满了希望,还在原地静静地等待着。
……
一点甘甜的水,从咽喉里流下去,干渴的喉咙立刻就舒服了许多,那凉凉甜甜的滋味一直到人的心里。
唐悦睁开眼睛,商容正坐在她的身边,一见到她醒来,他的脸上便露出愉悦的笑容。他放下手里精致的勺子,对她道:“还难受吗?”
唐悦脑子闷闷的,有点乱,她一时分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但她很快就明白过来了,因为她听见了马蹄声——马车上!
她竟然被唐漠打晕了直接放上了马车!现在就要回唐家堡了,回家!唐悦却突然跳起来,一句话都不说掀开车帘就往下跳,商容绝没有想到她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一时惊的愣在原地。一直坐在外面驾车的商六还没来得及刹住,身边的唐家少爷就已经跟着那个人影跳了下去。
“唐悦,你给我回来!”
商六和马车里的商容莫名其妙,面面相觑。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一对奇怪的兄妹!商六喃喃道:“这唐家小姐脑子有病吧,这样跳下去腿不断才怪!吓死我了!”
商容若有所思地点头,说的却不是同一件事:“她心里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
唐漠气急败坏,他这么多年从来没这样生气过,他简直恨不得一把掐死唐悦,这个女孩子为什么不像他想象中的妹妹,他希望有个乖巧的,温柔的,甜美的,会撒娇的妹妹,像别人的妹妹那样,像天下任何一个普通的小姐,而不是唐悦这样沉默的,难以捉摸的,古怪的小东西!是的,她古怪,古怪极了,冷不说,热不说,被人欺负也不说,见到他就跟见到吃人的魔头一样,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天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这是什么鬼妹妹!
唐悦拼命地跑,但她再怎么跑,却还是在短短的片刻就被唐漠抓住了领子,他漂亮的眼睛都气红了,像是准备把她一巴掌扇回马车里去,但她却倔犟地抓住他的手,“我要回去,有人在等我!我跟他约好了!”
“我跟他约好了,我还没有告诉他我要走了!让我回去,让我回去吧!然后我就跟你回唐家堡!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她一连问了几个好不好,眼圈都红了,声音里开始有一种哀求,但唐漠却知道那绝不是哀求,这个古怪的家伙只是在坚持。
商容赶过来的时候,两个人还僵持着。他看了他们一眼,忍不住笑起来,这两个人都红着眼睛在对视,一个是气的,一个要哭了。唐漠冷冷看了他一眼,商容轻咳一声:“抱歉抱歉,唐兄,既然小悦只是想回去告别而已,不会耽误太长时间,你又何必非要阻挠呢?”
他话刚说完,唐漠的脸色已变得更难看了。
“回马车上去。”唐漠只说了这五个字,简单却强硬,他一路拎着唐悦的领子,不顾她的挣扎把她丢上了车。唐悦感到彻底的绝望,商容在一边看着,真正的无可奈何。他毕竟不是唐悦的哥哥,此刻只好拍拍她的肩膀,刚想安慰她几句,突然听见马车外,唐漠冷冷对着商六道:“回刚才的小镇。”
唐悦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马车终于驶回了小镇,刚一停下,唐悦就跳下了马车,唐漠沉着脸看她往小巷子里跑,可是片刻后却又看着她茫然地走了出来。
“没找到人?”唐漠见她沮丧,拧起眉头。
唐悦的头垂了下来,没精打采,她想对方是不是等不到她,所以生气就走了。
商容却已找来对面开铺子的掌柜,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竟让那人笑逐颜开,跟着他走出店,来到唐漠他们身旁。
“这位老板说,有人今天去察看,才知道埋在坑里的尸体不见了,就贴了悬赏的告示。刚才有外乡人发现了那个少年,向镇长告了密,所以那孩子就被愤怒的人们带走了——”
唐悦心里一惊,她突然想起今天早上在巷口看见的人,那个鬼鬼祟祟张望的人!是她的错,她本该再小心一点的,都是她没想到!她握紧了自己的手,紧张的说不出话来。
“大家本来说要烧死那孩子,可是火都燃起来了,一个过路的老和尚却多管闲事把人强行给带走了,唉,可惜了,大家白忙一场。”掌柜笑着说,他说的如此轻松,仿佛用火烧死一个孩子是再正当不过的事了。
唐悦松了一口气,心中又有点说不出的难受。这位掌柜说的这样轻描淡写,但她知道当时那个场面一定很危险,很紧张!
“好了,上车。”煞风景的人永远是唐漠,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做的决定从不拖泥带水,冷酷却正确。
不论遇到什么事,唐悦从来没有向别人抗争过,这难得的一次抗争是为了那个少年,但最后的结果却没有让她心里轻松起来。她突然想起,自己竟然连对方的姓名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他究竟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马车驶回了唐家堡,一路上唐悦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商容瞧着这孩子的模样,终于叹了口气,这个妹妹真是太沉默了,他现在多少能体会唐漠的心情,这就跟一个采珠人好不容易发现了蚌壳,却无论如何撬不开的感受是一样的郁卒。
可是回到唐家堡,等待唐悦的却不是唐四夫人的欢迎,她等到的,只是娘身边最得力的一个侍女银心。唐悦以前难得见到她,因为她总是陪伴在唐四夫人的身边。此刻银心居然就站在唐家堡的门口,一身淡紫色衫子,鹅蛋脸,身形窈窕,正望着唐漠他们恭敬地笑着道:“大少爷,您可算回来啦,客厅里有好几位客人都正找您哪!”
唐漠点点头,对着商容道:“多谢商兄相助,晚上还有宴席,商兄还是请先去休息吧。”说着便挥一挥手,让早已在一旁的下人走上来领着客人去休息。
商容对着唐悦笑了笑,并没有坚持,就和商六随仆从走了。
唐漠刚想向内走,唐悦却被银心拦住了,唐漠冷着脸望着银心,后者陪笑道:“大少爷,小姐跑了这么远的路,奴婢奉夫人之命照顾小姐先洗澡换衣,您看——”
唐漠便没再说话,看了唐悦一眼就走进了唐家堡。虽然唐悦被他找了回来,但这件事情里还有许多疑点,让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现在他需要理清这一件事情的头绪。
银心的笑容在唐漠转身的一刹那就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只有近在咫尺的唐悦才能察觉出来。
她虽然是一个孩子,却是一个感觉很敏锐的孩子。银心脸上的笑容还是很客气,非常客气,那神情绝不是嘲笑她现在满身泥土的狼狈样,只是一种很单纯的客气。娘亲身边的侍女,每一个都是很懂规矩、很有大家气派的人。
她并没有被带进唐家堡,而是被带到离唐家堡不远处的一间柴房,这里绝没有热气腾腾的澡盆,更没有可以换洗的衣服,连一块皂角都没有。唐悦疑惑地望着银心,对方却彬彬有礼地道:“小少爷刚满月,身子弱,禁不起外面的尘土。小姐这次实在走的太远了,接触的人又杂,带些什么回来总是不好的。”
唐悦觉得自己的心都在颤抖,想要开口说话,说出来的话却都在哆嗦:“我……我不会……”
银心的脸有点红了,但口气却还是那么客气,那么有教养,“西边的村子里正流行瘟疫,小姐要是不知道和那些人接触了,对您自己身子也不好,夫人再三嘱咐了,等过几天闲了,就请大夫回来瞧一瞧,要是没事了就可以请小姐回去。”
唐悦脸变得更白了,简直连一点血色都没有,她着实没有想到,回到唐家堡,给她的并不是娘温暖的拥抱,而是这样的拒绝,淡漠的,客气的,冷冰冰的。
“我……我没有病的,真的,我真的没有染上病!”她想要解释,但这位客气的侍女却没有准备听,她很快就打断了她:“小姐恕罪,夫人也是为了小姐着想,堡内客人多,下人们也都照顾不过来,怕小姐在里面受委屈,还请小姐在这里休息几天,饭每天都会着人送来的。”
“我——”唐悦还没有走过去,门就已经关上了。
“咔”地一声,唐悦的心被惊得一凉,门竟然落了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