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什么人送来的,你真的不知道?”商容的声音听来很遥远。
唐悦摇头,这件事实在太奇怪,连她都已起了疑心。
“也许是你的朋友。”商容微微一笑,说道。
唐悦断然否认道:“我没有这样的朋友。”
商容一怔,苦笑道:“对不起,你也长大了,我不该问这么多。”
他的神情很平常,唐悦却觉得这句话仿佛有什么别的意思,硬声道:“我没有刻意要对你隐瞒的意思。”
商容顿了顿,静静地看着她道:“那你为何要生气?”
唐悦被点破了心思,一瞬间感到尴尬。这股无名的怒火,为什么会在她心底慢慢升上来。
她声音发涩道:“我为什么生你的气?又凭什么生气?”
商容道:“我也不明白,你……因何生气。”
唐悦凝视着他:“你不相信我?”
商容避开她的眼睛道:“我从未这样说过。”
唐悦只觉得自己滚烫的心在一点点地变冷:“我真的从未认识过这样一个人。”
商容道:“小悦,你离开唐家堡的那段日子,难道没有遇到朋友?”
唐悦道:“路上结识的每一个人,都能称作朋友?”
商容道:“总有一个人,你会想用这两个字去称呼他。”
唐悦愣住,她本想说她完全无法了解朋友这两个字的含义,因为她从前并没有过朋友。
但她突然想起一个人,一个曾经与她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男人。
他们在仓促间相遇又骤然分离,那一切带给唐悦的影响和震动,却是令她永生难忘的。
思及此,她慢慢道:“即便以前有过,现在也已没有。”
她说的当然是沈初空,已经死在赤霞山的沈初空。
商容并不知道这些,他只是看着唐悦,沉默下去。
次日,两人都对发生的一切避而不提,若无其事般,在羊城中继续游览。
只是唐悦心不在焉,商容也显得若有所思。
已是盛夏的天气,走不多时便会微微出汗,两人找了间茶楼歇息。
唐悦望着翠绿的茶水出神,只见尖尖的茶芽慢慢竖立起来,在茶杯中上浮下沉,犹如她的心情,变幻不定,不由道:“我们还有何处可去?”
商容叹了口气,道:“羊城已走的差不多,再过一日……也要回去了。”
唐悦觉得自己的心在往下沉,忍不住道:“真的没有别处可去?”
商容道:“没有了。”
唐悦幽幽道:“所以今天一整天,你都在考虑该如何与我告别。”
商容默然半响,长叹道:“小悦,天下本无不散的宴席,只是……我说不出口。”
唐悦冷笑道:“既然迟早要说,还不如早些让我明白。”
商容道:“小悦,我——”
唐悦咬咬牙道:“你不必再同情我,孤苦的人并不单只我一个。别人都活得好好的,我也不会去死。人跟人相处时日长了,自然会有感情……你对我这么好……我难免会……以后,以后不会再有了,你放心。”
唐悦站了起来,一言不发便向外走。
商容拦住她道:“你去哪儿?”
唐悦道:“商大哥,你回家去吧。”
商容失声道:“那你去哪里?”
唐悦道:“我……我去别处看看。”
商容道:“别处?我送你去。”
唐悦道:“不必了。我只是到处看看,也许……过一段日子,我会去找你。”
商容缓缓道:“你真的会来?”
唐悦道:“是,我会去。”
商容眼睛盯着她,道:“不,你不会。你根本不知道商家在何处。”
唐悦垂下了头,道:“若我想找,总能找到的。”
商容怔了许久,方才道:“这就是说,若你不想见我,就会从此躲着我,对不对?”
唐悦目中也要流下泪来,商容说的没错,她真的希望,从此一去之后,彼此再不见面。
商容瞧着她的神情,心底微微刺痛,道:“莫非你真的是这样打算?”
唐悦没有否认,她只是悄悄别过眼睛,不敢看他一眼。
商容道:“好,你不来找我,我便去找你。”
唐悦的心仿佛在颤抖,她的眼睛里已充满了痛苦,简直忍不住要问他,既然对她全无男女之情,又为什么一直跟着她,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肯放手?难道真的要见她沉沦在这段永无结果的感情中,不可自拔到快要发狂他才会甘心?
但这些话她说不出口,她只能道:“谢谢你,我真的该走了。”
商容一直看着,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走远,他慢慢地坐在了椅子上。
只觉得心乱如麻。
天色渐渐沉下来,茶馆里已燃起了灯,商容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从下午到现在,他已经坐了好几个时辰。
烟波沉沉,大街上的喧闹慢慢平息,蜡烛穿透纸窗的柔光照在台阶上,引人归家之心更切。
商容却毫无所觉,只呆呆望着眼前的茶杯。茶水早已冰凉彻骨,他茫然地抬起头,向外面望去。
喧闹中独坐在树上的那个落寞的小女孩,再见面时一身红衣绚烂的少女,表白时候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还有亲吻他时柔软的嘴唇,一切都是影影绰绰,天地间只剩下她最后离开的那个背影……到头来,他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她也从未问过他为什么。
就这样静静地离开了?
这样最好,只要从此以后再不见面,她终有一天会将商容这个男人忘记。
相识、相知、相爱,然后分离,很多情人都是如此。他们也并未有什么特别,只是,他根本没有机会告诉她,他也喜欢她,不知不觉之中,已陷得很深。
对别人来说,爱的法则有千万条。对商容来说,便只有一条。
让爱着的人幸福。
过一年半载,不,也许更短些,她的身边自然有比他更合适的人出现,那时候留在她心底的伤口就会愈合,甚至于连何时喜欢过商容这个人,可能都会忘记。
今生的结局便已是如此,毫无选择的余地。
商容本信佛理,如今却真正感到世人皆苦,天底下还有什么比无可奈何更令人绝望?
窗外雨下得很大,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已奔跑起来。
茶楼掌柜码着算盘,抬眼看到无数雨丝从檐下垂落,他喃喃道:“好大的雨啊!”
陆续有不少人因避雨闯入这间茶楼,一时间,本来只有三两桌客人的大厅热闹了起来。
高楼满座的此刻,根本无人会注意到这世上一两个人的愁苦。
而商容始终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外面的一切,仿佛都与他无关了。
自从唐悦离开,他的心就空了,连痛苦和悔恨的感觉都已完全离开了他。
这时已有人走过来,商容抬起头,看着出现在眼前的人。
那是一老一少:老人风尘仆仆,神色疲惫,少女却睁大一双眼睛盯着他瞧。
“失礼了公子,能不能……”老人开口请求道。
商容微微点头,不待他们坐下,便已将目光移开,看向别处。
老人抒了口气,将湿漉漉的胡琴轻轻放在桌上。
少女的年纪约十五六岁,瓜子脸,柳叶眉,模样很是周正。身上衣衫虽旧,却整洁干净。她从走进来开始,便一直将目光停留在商容身上,仿佛看得呆住了。
老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少女脸上一红,方知自己失态,忙低下头。老人轻轻擦拭着心爱的胡琴,也没有再开口说话。
不多时,茶楼里的人越来越多。有人瞧见这对跑江湖卖唱的爷孙俩,便起哄让他们唱一曲。
老人用眼神询问孙女,少女咬着嘴唇,又抬起头,飞快地看了商容一眼,红着脸答应了。
她整了整衣衫,站起来盈盈一笑,茶楼里便安静了下来。
胡琴咿咿呀呀地响起,只听那少女曼声唱道:“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心帘开。朝登雾台上,夕宿酒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
商容终于也看向那唱曲的少女,神情却是十分的漠然。
那少女接着唱到:“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这本是一段情诗,此刻听她唱来,声音委婉,柔美旖旎。纵然大多数人并不懂得这首诗中的情意,却还是纷纷喝起彩来。
而与爷孙俩共桌的那个白衣公子,却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一动不动,既没有喝彩,也没有鼓掌。
在听到“君情复何似”的时候,他竟伸出手,紧紧握住了茶杯。
那只手明明是那般的修长美好,此刻却因过分用力而出现一道道淡青的血管。
少女正犹自奇怪时,突然听见“啪”地一声,原本那石像般坐在椅子上的公子,竟不知为何,生生捏碎了茶杯。
一边正在给客人添茶的跑堂忙走上去,那白衣公子却霍然站起,疯了似地向外跑了出去。
……
商容终于又找到唐悦了。
她一个人站在别人的屋檐下,静静看着雨帘,神色落寞。
商容浑身都被雨打湿了,然而他却在离她几步处停了,在滂沱大雨中站住。
唐悦也许说不上是这武林中最美的女孩子,谁看到她,都会说她的脸色太苍白,神情太冷淡。但在商容心中,从未将她和任何人放在一起比较。
唐悦就是唐悦,本就是独一无二的。她的倔强、孤独、沉默,甚至是伤心绝望,每一个表情,都在不知不觉中刻印在了他的心口。
在他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就已生生撞了进来。
现在,她就离他几步远,从这里走过去,只有五步的距离,不,若是他跑过去,立刻就可以抱住她!
商容迟疑了许久,终于鼓起最大的勇气,他已决定不顾一切。
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告诉她,他也……
但他没有走过去。
因为有一辆马车,在唐悦的面前停了下来。
车帘卷起,那上面坐着一个年轻的公子,他微笑地看着唐悦,向她伸出手去。
唐悦似乎感到惊讶,因为她的脸上出现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那公子还是微笑着,并没有收回手去。
唐悦抬头看了一眼越来越大的雨势,终是上了马车。
商容的声音仿佛在瞬间哑了,他几乎要叫出她的名字,却只是看着那辆马车离去。
那辆马车上的标志,羊城所有的人都曾见过。
那朵黑色的莲花,属于赫连皇氏。
商容满怀凄楚,却只能在大雨里默默地走回去。
见到雨中的一切,仿佛都幻化成唐悦的模样;耳边的雨声,仿佛变成了催命的符咒,商容感到窒息,那种可怕疾病,竟然在此刻又发作了。
他却没有停下来休息,更没有取出药丸,那有什么作用呢,现在她已不再需要他了。
唐悦上马车的那一幕,在商容的脑海中不断出现,那画面一刻不停地折磨着他,使得他只能头也不回地向前走,不敢去瞧她离开的方向。
仿佛是他的希望已应验,有人出现在她的身边,陪伴着她,安慰着她。而商容呢,他该如何,该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