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大雨倾盆,雨雾如瀑,那一切的伤心失望仿佛都被丢在雨中。
马车的车厢很大,布置很精美。有一张紫檀木桌子,桌上放着一炉香和一卷书,还有两张舒适的座椅,甚至车厢的底部都铺设着价值不菲的竹席。
香已袅袅升起,书页却尚未打开。
这个车厢里的每一件摆设都恰好放在最合适的地方,显示出主人的身份和品位。
尽管唐悦对这些从不留心,却也还是注意到了,这里哪怕看起来最不起眼的摆设,也要超过她在唐家堡的所见所知。
邀请她上马车的那个人,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
但等她望过去,对方却先红了脸。
唐悦在想,自己何时见过这样一个人。
“你不记得我了么?”赫连明玉开口道。
接着他便瞧见唐悦的眼中露出迷茫之色,三月前的邂逅对她而言,原来真是半点痕迹也未留下,赫连明玉感到一丝苦涩。
唐悦的面上显出抱歉之意,赫连明玉强笑道:“三月之前你来羊城,我们还见过。”
何止是见过,自那之后,他便对她心心念念,再也无法忘怀。
只是如今,这话他不能贸然出口,只怕唐突佳人。
唐悦惊讶道:“你是——”
她本不该忘记赫连明玉,若换了世上任何一个女子,都不会轻易将这样一个人抛诸脑后。
赫连明玉原本也这般认为,他一贯有自信,再没有旁人比他更该有自信的资格。
世上如他这般相貌英俊的美男子本就不太多,更何况,他还出身赫连皇室,地位尊崇,他又有什么理由不自信,有什么理由不骄傲?
然而这一切到唐悦这里,便如撞在冰冷的岩石上,瞬间烟消云散。
赫连明玉自己都十分奇怪,这么轻易就被人忘记,居然还不感到生气。
岂止是不生气,他简直是带了一点忐忑地提醒道:“赫连明玉。”
唐悦怔了怔,终于想起自己的确在三月之前见过这位贵公子,不但见过,还是颇有戏剧性的巧合。
“你怎么会在这里?”唐悦疑惑道。
赫连明玉脱口说道:“我在等你。”
“等我?”唐悦神色一变,道:“你后悔当初放我走了?”
赫连明玉凝视着她的眼睛,说不出半句话来。
唐悦略顿了片刻才道:“不过,现在来抓我,却也不晚。”
“不,唐姑娘你误会了。”赫连明玉神情中的痴恋,换成别人定然不会错过,偏偏唐悦视若无睹,毫无感觉。
他道:“我只是……盼望着能够与你再相遇,成为……成为朋友。”
这世上会有小偷和失主做朋友的吗?唐悦心中的疑惑不减反增。
她却不懂得,感情之事最为微妙,前一刻还在对立,下一刻就变成爱人的例子比比皆是,更何况只是一场心甘情愿的馈赠。
一见钟情最大的坏处就是当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甚至可能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与此同时,也有个绝妙的好处,即便不考虑其他附加条件,爱情也会不由自主地发生。
赫连明玉没有抱怨唐悦忘记自己,更不希望她因此感到愧疚,便道:“你来羊城,我心里很欢喜,不知道……可否多留些日子,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唐悦脸上本还有微微的笑容,可他说出这句话以后,那笑容渐渐消失了,变成了一种隐忍的痛苦。
赫连明玉没来由的,想到一个人。
当时在归云楼碰到唐悦的那一瞬间,他欣喜若狂,以至于完全忽略了她身边还有一个男人。
一个年轻俊朗,风度翩翩的青年。
赫连明玉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轻声道:“如果你有别的朋友,可以——”
唐悦打断他的话,轻轻吐出一口气道:“他走了。”
赫连明玉瞧见她的神情,只觉得心中那股不安越来越强烈。
他心神微乱,语声有异道:“他?你……说的是……”
唐悦并未察出其中变化,却自语道:“也许此生我们再也见不着了——”
她并没有说完,便已低下头去,似是不愿意再说下去。
她的神情虽然还是那么平静,但别人瞧见,却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下一刻她的眼泪便会毫无预兆地流下来。
电光火石之间,赫连明玉什么都明白了。
他突然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痛苦,还未来得及表白,他却发现心上人早已有了旁人。
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觉得她仿佛与别的女子不同,到底是何处不同,他却也无法详细说清楚。
只是她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孤寂之感,会让他怦然心动。
即便她不爱笑,也不爱说话,甚至不曾正眼看过他,他却还是将她牢牢记在了心里。
从此之后,他便上了心。
若是当初真的留住唐悦,也许过不了多久,他的这种迷恋便会消散。再美丽的女子,只要轻易得到,便不会再有多珍贵。
偏偏唐悦走了,而且是不告而别,对他毫无留恋。于是赫连明玉便开始心心念念,魂牵梦萦,状若痴狂。
迷恋不过是一时半刻,终究会清醒。但若不小心让这迷恋的滋味变成苦恋,就一发不可收拾,任你是钢筋铁骨,也毫无招架之力。
纵然他身份显赫,富有四海,又怎敌得过心中这种像是藤蔓一般悄无声息疯狂生长的思慕和渴望?
一次两次三次,他总会不由自主走到归云楼,希望能有重逢的机会。他甚至派出最精锐的部下,不惜一切代价四处去打探唐悦的消息。
茫茫人海,单单一个名字,又能找到些什么?更何况,她与他生活在一个天下,却不在一个世界。
曲管家一再提醒他,对方只不过是一个来历不明的江湖女子。他初始每次都要发怒,只因他不愿去想这些,甚至不愿承认他们之间有着遥远的距离。但日子久了,他便也不再在意这些。身份也好,地位也好,环境也罢,这些又有什么要紧,只要能找到她,这些便不再是阻隔的借口。
在归云楼再次重逢,赫连明玉又惊又喜,却因为意外而错过。后来虽然也打听到他们落脚之处,却又因为她身边多了一位护花使者而不敢贸然行动。
他只是害怕,害怕唐悦真的已嫁作人妇,只因在旁人看来,他们的确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结果,他还是等到了机会。等到她孤身一人,被困在大雨之中的时候,他本以为这是接近她最好的时机,却不料,她非但不记得他,甚至还喜欢上了别人。
你知不知道,这三个月来,我每天都会去归云楼等你?
你又知道不知道,我在这些日子里有多么想念你,为你准备了多少惊喜?
这些话,他居然说不出口。
他如今最想知道的,是她怎么可以先喜欢上别人?他们又是如何认识的?
他甚至感到后悔,后悔当初应当不顾一切留下她,后悔不该错过最好的表白机会,最后悔的,是连情敌的模样,他都没有留意。
究竟是什么样的男人,能够让唐悦这样的女孩子为他这么伤心,伤心到仿佛无法再克制的地步?他又有什么样的魅力,可以让唐悦对自己的一片痴心视若无睹?
人真正是世上最奇怪的动物,上一刻他还只想着如何让唐悦开心,这一刻,他却已被嫉妒折磨得难以忍受。
因爱而生的嫉妒,有千万双眼睛,能轻易捕捉到任何一点蛛丝马迹,却没有一双清醒着,永远也捕捉不到对方的心情。
最可怕的是,连这种嫉妒的心情,都让赫连明玉甘之如饴。
他明明感到伤心,却用最轻快的语气说道:“不论如何,我还是等到了你。”
唐悦抬起头,不免怔了一怔,呐呐道:“可我们……还不能算是朋友。”
赫连明玉面上的神情,说话的语气,都变得异常温柔:“从现在开始就是了。”
唐悦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她已无法拒绝这样殷切的情意,不管这位小王爷是出于什么理由,至少对她并无一丝伤害的意图。
果然,赫连明玉柔声道:“你不用担心,我绝不会伤害你。”
唐悦除了点头,已想不到别的借口来拒绝。
赫连明玉笑了,纵然他明知唐悦虽与他在一辆马车中共处,满心里却是想着别的男人,纵然他因此感到难以忍受的痛苦和嫉妒,他还是笑了起来。
那个人既然已经离开,她心中的位置,总有一天也会空出来的,对不对?赫连明玉这么告诉自己。
……
静安王府里有一座建在湖边的新园子。
园内曲折幽深,阁楼错落,轩帘掩映,互相连属,远远望去,与水相映,熠熠生辉,那景象更如人间仙境,难描难画。
这座院落是两个月前动工,三日前刚刚建好,谁也想不到小王爷建这样一座美丽的园子是为了谁,更想不到刚刚完工,小王爷便带回来一位年纪很轻的唐姑娘。
这位让众人颇费思量的唐姑娘,自然就是唐悦。
不过,她比别人更疑惑,更惊讶,更加不知所措。只因如今她在静安王府,是客人,却过着比主人更尊贵的日子。
“你没有什么可道歉的,错的人本就是我。”唐悦这么说着,却看到曲临意的脸上露出不安的表情。
她不愿意再留在这里,不愿意过这种众星捧月的日子。她甚至换下了明丽的宫缎,摘下了耀目的凤钗,脱掉了嵌着珍珠的鞋子。
这不过是因为今早梳洗的时候,她对水中的面孔感到陌生,明明还是一样的脸,却怎么看都觉得……仿佛不是自己。
也许她过惯了看人眼色的苦日子,不习惯这里锦衣玉食的生活;也许她受多了别人的冷嘲热讽,不敢看别人对着她诚惶诚恐的笑容;也许……为了某些连她也说不清的原因,唐悦就是想要离开这里。
所有能令女人心动的一切,赫连明玉都堆到她的脚下。
即便她再迟钝再无情,也该察觉出对方并不仅仅是想要与她做朋友这么简单。
因为他让她的地位在这府里变得与众不同,不像是个客人,倒像是马上要飞上枝头成为小王妃的新娘子……这种奇异的感觉让她不敢再住下去,几乎是下意识地换掉了他送给她的一切,原封不动地放下,换回了自己的旧衣服。
她知道自己即便开口,赫连明玉也不会同意放她离开,她甚至想要再次不告而别。
曲临意永远是这个王府里最警觉的人,他第一个意识到唐悦想要离开的念头,也第一个赶过来。唐悦本以为对方是像上次一般来赶人,却不料等到的是他惶恐的道歉。
“小王爷为了唐姑娘,可以说是费尽心思,我在府里这么多年,从未看过他这样。”曲临意叹了口气,对唐悦道,仿佛意犹未尽,在等着唐悦回答。
唐悦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们并不匹配。”
曲临意笑地很温和,道:“匹配与否并不重要,王妃生前的意思,只要小王爷如意,旁的都无碍。”
唐悦没有回答,她甚至连犹豫都没有,就在想着如何拒绝。
老天为何不给她一张会说话的嘴巴,可以应付这样的局面?至少在不伤对方颜面的情况下,委婉地拒绝。
她没有办法爱上别人,她只要想起某个人,就仿佛有一根针在心上刺着。
即便如此,她还是无法忘记那个人。
曲临意等不到回答,试探着道:“或者,小王爷自己对您来提更合适些?”
“我——对不起,我不能……”唐悦还没有说完,赫连明玉已砰地一声撞开了门。
曲临意面色难看起来,他的心中充满了担忧,小王爷年轻气盛,怎么能够忍受心上人的拒绝?更何况,他简直可以说是做了一切可以做的事……却又为何无法打动唐姑娘的心?
“我……到底哪里不如他?”赫连明玉握紧双拳,勉强控制着自己。
唐悦的面色显得有些苍白疲倦,但眼睛却还是很亮很清明,她静静地道:“我从未将你们放在一起比过。”
赫连明玉面上也渐渐露出痛苦之色,但他很清楚,自己必须遏制心里这种可怕的嫉妒,他道:“至少让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拒绝……拒绝……我?”
曲临意已悄悄退了出去,他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局,但那肯定不是小王爷所期待的……这一点,简直已成定局。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
唐悦并非不想回答,她只是什么都回答不出。时间久了,连她自己都已分辨不出最初心动是为了什么。若是因为商容对她的好,对她的温柔,难道赫连明玉就对她不好,对她不温柔?
为了让她练功后可以消暑,他居然命人以花为材,酿制成十几种不同的花露用来解渴;听她提过一次蝴蝶酥,他便聘来归云楼的名厨特地为她一个人做出一柜子的蝴蝶酥;知道她不习惯被伺候,便遣散这园子里所有的侍女,连他来这里坐一坐,都需要亲自动手烧水倒茶……
这些事情若是传出去,恐怕羊城所有人都会惊讶到掉了下巴。
谁会想到,高高在上的小王爷对待唐悦,竟然将姿态放低到如此地步。
赫连明玉却在此刻,将所有的怒气都压了下去,他用最平静的声音道:“你想见的那个人,我知道他在哪里。”
唐悦的心突然一阵猛跳,她轻轻地、慢慢地站了起来,“你知道?”
赫连明玉闭目片刻,才缓缓道:“是,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