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先秦诸子散文(9)
《告子上》是以告子与孟子论辩为发端。告子,生卒年不详,名不害,曾受教于墨子,提出“性无善无不善”说。告子和孟子的辩论,围绕着三个问题展开。
第一个问题,关于人性善恶的形成问题。
告子认为人性只能是为后天道德行为提供的一种素材,这种天生的素材是无所谓善恶的。他说:“性犹杞柳也,义犹桮棬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桮棬。”他认为人性与仁义之间不能划等号;犹如杞柳可以弯曲编制成桮棬之类的器具,而不能就此认为“杞柳”即是“桮棬”。他又以湍水为喻,“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水流无分于东西,说明“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孟子认为人性本来就具有“善端”,所以“能顺杞柳之性”编制成桮棬,顺着善端而修养成仁义品德。他说,水固然没有东流西流的定向,可是水总是向下流的,“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水流没有不向下的,人性没有不善的。
在辩论中,双方的见解各有其合理成分。告子主张人性本无所谓善恶。善恶的道德品质是后天形成的。这无疑是正确的,孟子的性善论,尽管他所说的先天就有的只蹙个“善端”,从总体上说这种理论是先验主义的。人的伦理道德观念决不是与生俱来的。但在孟子的论辩中,也包含一些合理的因素。例如:他承认人的品质是可塑的;他认为人的恶的品质是后天形成的;他的见解中还含有人类道德发展具有积极向上趋向的思想。这些都是可取的。
第二个问题,关于人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问题。
告子在论辩中为了守住不承认人与生俱来的先天的道德属性这一立场,提出了“生之谓性”与“食色,性也”的见解。他把作为生物的人之本能,也即以生存、繁殖为基本欲求的自然属性,视为人的本质属性。告子这一观点虽然曾经启迪了以后的进步思想家并以此为反对禁欲主义的思想武器,但是它的根本缺陷在于混同了人性与兽性,抹煞了两者的根本区别。
孟子抓住了告子这一缺陷进行驳难:如果“生之谓性”是对的,把生存、繁殖等自然属性当作是人的本质属性,那么“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这个质问还是有力的。对于人的自然属性,孟子并非加以抹煞。不过他认为自然属性不是人的本质属性,它是受人的社会道德属性制约的。在这一方面,孟子要比告子高明一些。
第三个问题,关于告子提出的“仁内义外”说。辩论双方都没有提出充足的论据。其中争论恭敬心是内在的还是外在的,孟子在下文中还将提及。
《告子上》以孟、告论辩为发端,转而折入孟子和公都子之间的师生答问。因为它集中呈现了孟子“情善论”的基本观点。了解了这些观点即是把握了孟子思想体系的核心内容。下面根据本篇孟子的答问,作简要介绍与分析。
1.“善端”说。孟子并不认为人生下来即具有完善的道德观念与行为。他认为与生俱来的只是一种潜在的为善能力,即“善端”。具体说来,有四种:“恻隐之心”(同情心)、“羞恶之心”(羞耻心)、“恭敬之心”与“是非之心”。由此“四端”形成为“四德”——“仁、义、礼、智”。
2.“同类”说。孟子从人类都具有先天固有的相似的自然属性,推论出入类也应该有先天固有的相同的社会伦理属性。既然,人类的口、耳、目等感官对于美味、美声、美色都有共同的感知,那么“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他不了解人类的伦理道德观念是后天形成的,不了解不同阶级的道德观念是不相同的,甚至是对立的。在孟子看来,“善”是人的本性,而“恶”却不同了。
3. “恶”产生的根源。既然人人都有善端,那么又怎么会产生“恶”呢?孟子是从外在环境与内在修养两方面来考察。他举例说:“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自然环境的骤变会造成人的道德心变坏。他又以齐国临淄牛山的树木为例,它们曾经也是枝茂叶盛的,现在却是光秃的。这并非是树木本性如此,而是人们以斧斤伐之、牛羊牧之所造成的。再说到人,有些人晚上其“良心”还是好的,清晨与常人也没有差异,但在白天所作所为与禽兽不远了。其原因在于自身缺乏修养,使“夜气不足以存”。所以“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
4.心的成败得失在于己。孟子非常重视修养中的主观努力。一是修养要坚持不懈。如果“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是不可能成功的。二是要“专心致志”。同时二人向棋圣奕秋学棋,一人专心致志,另一人“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显然二人所学的本领大不相同。修养之成败,除了主观努力与否之外,还有一个问题,孟子认为十分重要:识“大体”与“小体”。
5“大体”与“小体”说。孟子把人体器官分为“大体”与“小体”两种。“小体”指的是“耳目之官”,“大体”指的是“心之官”。心之官能思索,而耳目之官不会思索,会受外物的蒙蔽,被引入迷途。所以他说:“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从大体的,发挥人的道德理性的作用,有可能成为君子;从小体的,追求感官刺激、物欲享受,甚至使人与禽兽无异。
6“良贵”说。孟子坚持每个人都有其尊贵的价值,只是不去思考罢了。“人之所贵”的,往往是权势者所给予的爵位,而这是可以被剥夺的。“人人有贵于己者”,是“良贵”,才是人所自有的尊贵的价值。
孟子的思想体系是建立在“性善”论的基础之上的,《告子上》又是孟子性善论重要观点的集中论述,其重要性是不言而喻了。
尽心上(节选自《孟子》
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孟子曰:“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
孟子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
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
孟子曰:“行之而不着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
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
孟子曰:“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
孟子曰:“古之贤王好善而忘势,古之贤士何独不然?乐其道而忘人之势。故王公不致敬尽礼,则不得亟见之。见且由不得亟,而况得而臣之乎?”
孟子谓宋句践曰:“子好游乎?吾语子游。人知之,亦嚣嚣;人不知,亦嚣嚣。”
曰:“何如斯可以嚣嚣矣?”
曰:“尊德乐义,则可以嚣嚣矣。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蔫;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譬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孟子曰:“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
孟子曰:“附之以韩魏之家,如其自视欲然,则过人远矣。”
孟子曰:“以佚道使民,虽劳不怨;以生道杀民,虽死不怨杀者。”
孟子曰:“霸者之民,鹱虞如也;王者之民,嗥嗥如也。杀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日小补之哉?”
孟子曰:“仁言,不如仁声之人人深也。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善政民畏之,善教民爱之;善政得民财,善教得民心。”
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
孟子曰:“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
孟子曰:“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
孟子曰:“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疚疾。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
孟子曰:“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则为容悦者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为悦者也。有天民者,达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者也。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
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
三乐也。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
孟子曰:“广土众民,君子欲之,所乐不存焉。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乐之,所性不存焉。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啐然见于
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
孟子曰:“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太公辟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天下有善养老,则仁人以为己归矣。五亩之宅,树墙下以桑,匹妇蚕之,则老者足以衣帛矣。五母鸡,二母彘,无失其时,老者足以无失肉矣。百亩之田,匹夫耕之,八口\"之家足以无饥矣。所谓西伯善养老者,制其田里,教之树畜,导其妻子,使养其老。五十非帛不暖\"七十非肉不饱。不暖不饱,谓之冻馁。文王之民,无冻馁之老者,此之谓也。”
孟子曰:“易其田畴,薄其税敛,民可使富也。食之以时,用之以礼,财不可胜用也。民非水火不生活,昏暮叩人之门户,求水火,无弗与者,至足矣。圣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
孟子曰:“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太山而小天下。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
孟子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鸥而起,孳孳为利者,跖之徒也。欲知舜与跖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也。”
孟子曰:“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
孟子曰:“饥者甘食,渴者甘饮,是未得饮食之正也,饥渴害之也。岂惟口腹有饥渴之害?人心亦皆有害。人能无以饥渴之害为心害,则不及人不为忧矣。”
孟子曰:“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
孟子曰:“有为者辟若掘井,掘井九轫而不及泉,犹为弃井也。”
孟子曰:“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
公孙丑曰:“伊尹曰:‘予不狎于不顺。’放太甲于桐,民大悦。太甲贤。又反之,民大悦。贤者之为人臣也,其君不贤,则固可放与?”
孟子曰:“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
公孙丑曰:“诗曰‘不素餐兮’,君子之不耕而食,何也?”
孟子曰:“君子居是国也,其君用之,则安富尊荣;其子弟从之,则孝弟忠信。‘不素餐兮’,孰大于是?”
王子垫问曰:“士何事?”孟子曰:“尚志。”曰:“何谓尚志?”
曰:“仁义而已矣。杀一无罪,非仁也;非其有而取之,非义也。居恶在?仁是也;路恶在?义是也。居仁由义,大人之事备矣。”
孟子曰:“仲子,不义与之齐国而弗受,人皆信之,是舍箪食豆羹之义也。人莫大焉亡亲戚、君臣、上下。以其小者信其大者,奚可哉?”
桃应问曰:“舜为天子,皋陶为士,瞽瞍杀人,则如之何?”孟子曰:“执之而已矣。”“然则舜不禁与?”
曰:“夫舜恶得而禁之?夫有所受之也。”
“然则舜如之何?”
曰:“舜视弃天下,犹弃敝踽也。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终身欣然,乐而忘天下。”
孟子自范之齐,望见齐王之子。喟然叹曰:“居移气,养移体,大哉居乎!夫非尽人之子与?”
孟子曰:“王子宫室、车马、衣服多与人同,而王子若彼者,其居使之然也;况居天下之广居者乎?鲁君之宋,呼于垤泽之门。守者曰:‘此非吾君也,何其声之似我君也?’此无他,居相似也。”
孟子曰:“食而弗爱,豕交之也;爱而不敬,兽畜之也。恭敬者,币之未将者也。恭敬而无实,君子不可虚拘。”
孟子曰:“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
齐宣王欲短丧。公孙丑曰:“为期之丧,犹愈于已乎?”
孟子曰:“是犹或紾其兄之臂,子谓之姑徐徐云尔,亦教之孝弟而已矣。”王子有其母死者,其傅为之请数月之丧。公孙丑曰:“若此者,何如也?”
曰:“是欲终之而不可得也。虽加一日愈于已,谓夫莫之禁而弗为者也。
孟子曰:“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有如时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达财者,有答问者,有私淑艾者。此五者,君子之所以教也。”
公孙丑曰:“道则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何不使彼为可几及而日孳孳也?”
孟子曰:“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中道而立,能者从之。”
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
公都子曰:“滕更之在门也,若在所礼。而不答,何也?”孟子曰:“挟贵而问,挟贤而问,挟长而问,挟有勋劳而问,挟故而问,皆所不答也。滕更有二焉。”
孟子曰:“于不可已而已者,无所不已;于所厚者薄,无所不薄也。其进锐者,其退速。”
孟子曰:“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
孟子曰:“知者无不知也,当务之为急;仁者无不爱也,急亲贤之为务。尧舜之知而不遍物,急先务也;尧舜之仁不遍爱人,急亲贤也。不能三年之丧,而缌小功之察;放饭流歇,而问无齿决,是之谓不知务。”
【赏析】
《尽心》像其他诸篇一样是语录形式,论述较为分散,涉及问题较多。本篇侧重讨论了人性、人格问题,涉及到的重要命题有:尽心知性、存心养性、修身立命、立志以及国家治乱等等。
本篇一开头,孟子便提出自己的观点:“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天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显然,孟子认为存心养性是“知天”的基础,修身立命是士大夫处世的准则。
所谓存心,便是存“四心”: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与是非之心。孟子认为,四者缺其一便“非人也”。四心是仁义礼智“四德”的萌芽,也就是人所固有的良好的天生之道德。正如孟子在《告子》中所强调的那样:“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弗思耳。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
自然,人虽然生来便具有这种道德萌芽,但仍须对这种萌芽进行孕育、培养与扩充。《公孙丑上》说:“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在此基础上,孟子提出“向内”寻求的修养论,这便是大家所熟知的《告子》篇中的“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这种向内寻求的修养论并不科学,本篇所提出的人之“不学而能”的“良能”、“不虑而知”的“良知”,是一种神圣化了的先验的封建道德认识论,目的在于论证封建道德的永恒性,它深刻地影响了后世学者,如宋明时期陆九渊、王阳明等便是“向内”求索的学者,甚至这种向内寻求的修养论一度泛滥于世。
虽然孟子向内寻求的修养论有缺陷.但他在本篇中提出必须节制个人欲望的观点是有可取之处的。他说,求放心、养心最好的方法是“寡欲”,“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孟子讨论的道德修养与物质欲望之间关系,无疑是有一定价值的。因为在当时社会物质资料生产并不发达的情况下,节制物质欲望的过度膨胀,对防止道德沉沦确实有一定的作用。即使在现代社会物质资料生产已有较大发展,孟子的观点仍可对我们起着警示作用,节制个人欲望,以防止腐败的出现。
本篇中孟子还讨论了作为道德主体的人的“立志”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