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先秦诸子散文(22)
老子说“慈故能勇”,他对“勇”是相当肯定的。但对于“敢”则不然,他说“不敢为天下先”、“不敢为主而为客”、“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等等。这些主张与他反复强调的以弱为强、以柔胜刚的原则是紧密相应的。认为在行为抉择的紧要关头应保有充分审慎的犹豫权衡无疑是正确的,“天网恢恢,疏而不失”式的行动展开永远值得人们去努力追求,但老子却没有指出,当成功的果子只落向“敢”者的头上的时候,道者是“俊作”还是不“俊作”?是“敢”还是“不敢”?
一个重在守柔、贵雌、主静、主犹豫,一个重在重刚、行健、主动、主果敢是《老子》与《易经》在总体倾向上的区别所在。人们往往倾向于肯定《易》的刚健而贬低《老》的柔弱。这种评估从表面上看有些道理,但如加深究,则失之偏颇。老子说“古之贵此道何?不曰求以得,有罪以免邪?”由此可见,道论的基本目的就是要帮助人们达成各种所欲之“徼”。因此,在基本的目的层次,两者并没有积极与消极的区别,有的只是方法与渠道的不同。应该看到,《易》从根本上说就是一种掷骰子式的预测术,它预设可以用一套术数的操作方式帮助人们作出正确的抉择,它的存在本身就是要去推动人们的“敢”的。除非认为鬼神术数的那一套的确有用,否则,它所推动的“敢”仍只能说是一种机会主义的蛮撞冒险。由于它声明可以成功地帮助人们做出正确的抉择,它反而松懈了行为者在投身冒险的时候所应该保有的警惕与戒备,因此,对信奉者来说,它反而构成了危害。而在老子思想中,天地不仁、神帝无用,没有神帝的明训可凭恃,没有术数的秘则可借持,人类必须以自己为“拭”,完全自足、自主、自我负责地行进于他的风雨前程。这种思想背景中的犹豫不敢喻示着人类对自身前途的担当,标志着人类对自己作为自己的命运主人的觉醒,因此,它反而是更富有积极意义的。
过分的犹豫不敢的确会导致当断不断,反遭其乱的恶果,但这常常是因为人们在犹豫不决中抉择了观望犹豫的缘故。只要意识到犹难干“敢”与“不敢”之间有时也是一“敢”,那么,它的“不敢”之过分是容易被消去的。
像一头犟执的蛮牛一样闯荡事件丛林是不可取的,即使在某些时候作出果敢的冒险抉择是必要的,人类仍应该主要凭借他那审慎犹豫的权衡能力,以及“天网恢恢疏而不失”的运筹能力去求取事业的成功。难道不是吗?
逍遥游(节选自《庄子》)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飡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棬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着,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鹃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徵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
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反。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迳庭,不近人情焉。”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窗然丧其天下焉。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我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觥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觥,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觥,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途,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独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嫠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天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赏析】
《逍遥游》是《庄子》中的第一篇,它以形象的语言,开宗明义地表达了庄子的基本价值取向和根本的哲学观念。它以鲲鹏逍遥游的隐喻,生动地描绘了得道之士的超越的精神如何挣脱各种各样的世俗的价值观念的束缚,达到绝对自由的境界,以及这种精神在最高超越的境界中所显示的种种不可思议的、具有审美价值的无穷妙用。
庄子极其巧妙地利用了古代关于鲲鹏的神话传说,赋予全新而又非常深刻的意义。鲲鹏这一形象在庄子的笔下成了追求自由的精神的象征,它完整、充分地表现了得道之士的超越精神的意义。
首先,这种精神有最远大的目标。文章说大鹏“以之九万里而南为”,极言其志向的高远,不仅如此,实际上它的目标不是固定的,有限的,而是无限的:“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者。”此语喻示了这样一个意思,求道、与道为一,是一个不断地超越有限的价值、没有终结的无穷过程,是精神无限地飞升的过程。
其次,精神凭借无比巨大的动力向着自由飞升。庄子意识到“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因此以非凡的想像力、极其夸张地描绘鲲鹏之硕大无朋,他称大鹏是由大几千里的鱼——鲲——变化而来的,而其本身又大几千里,背若泰山,翅膀若垂天之云。这就喻示了超越的精神有深厚博大的内涵,而求道者也不是等闲之辈,而是超群绝伦的,有自我提升、自我发展、自我追求的巨大的内心冲动和精神力量,否则是不可能开展逍遥游这一非同寻常的精神历程的。
再次,精神的求道和飞升,要排除世人的非议和嘲笑,鄙弃士人所珍视的价值观念、挣脱它们的束缚。文章以蜩、学鸠和斥鹞指那些目光短浅、志趣低下的世人,不仅如此,还把它们比喻那些胜任职务的官吏、乡中品行非常卓越的人士、道德为国君所赞赏、人格为国人所信任的人;甚至鄙视上述人士的价值观念的宋荣子和御风而行的列子仍未达到逍遥游的境界,因为他们仍然有所待,即仍然依靠某些观念或事物,还没有完全摆脱束缚。作者竭力夸张大鹏的形象的宏伟,以衬托那些昆虫鸟雀的渺小,目的是贬低和鄙弃世人所推崇的价值:即功名、利禄、地位、财富、狭隘的道德观念等。在庄子看来,这些都妨碍逍遥游,即妨碍人们的精神飞升。庄子认为只有达到“无已”、“无功”、“无名”的境界,才能得道,获得绝对的精神自由。可见,精神的飞升是精神的解放的过程,是主观精神排除外来的压力和世俗的价值观念的过程。
第四,精神的飞升,气势磅礴,锐不可当,能冲破一切障碍和束缚。文章说“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其气势是何等的宏伟!《庄子》的其他篇章也有类似的表达和描写,如《齐物论》说“骑日月,挟宇宙”。这些文字能抵消、克服道家学说中某些消极的因素,鼓舞人们积极努力,奋发向上,以无所畏惧、毫不退缩、一往无前的气概,斩断牵累,抛弃烦恼,制服痛苦,挣脱束缚,破除蔽障,突破障碍,去攀登并且去占领精神领域中的一个个高峰。
庄子的逍遥游所追求的绝对自由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实现,他要求彻底摆脱各稀传统价值和世俗观念的束缚的思想,也可能导致虚无主义。尽管如此,这也不掩他所塑造的鲲鹏精神的瑰丽光辉。这种精神与儒家的表现为浩然正气的豪杰精神一起,在我国各个时代造就了各种各样的瑰奇多彩的知识分子人格,使士人心志高洁,胸怀博大,精神昂扬,奋发向上。追求自由的鲲鹏精神有助于知识分子挣脱各种思想的束缚,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进行自由的创造。
齐物论(节选自《庄子》)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苔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阐地籁而未闻天籁夫!”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戮鹨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析,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谪者,叱者,吸者,叫者,壕者,宇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隧者唱喁。冷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刀刀乎?”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憝,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联。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彀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日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日莫若以明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橘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芋,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说。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之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