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先秦诸子散文(23)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天。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
乎!无适焉,因是已。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日,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日辩也者,有不见也。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赚,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园而几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胬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然乎哉?木处则惴傈恂惧,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螂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昧?猨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鳍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途,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辩!罄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
长吾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鹗炙。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置其滑潘,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叉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黯闇晻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蚶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赏析】
庄子的哲学与老子的哲学有一点重要的不同,那就是庄子更为关注入的内心世界,更为注重人的精神境界。庄子的哲学可以称得上是关于境界的哲学,《齐物论》便是一篇专论境界的文章。
人生在世,最容易陷入的一个误区就是以自我为中心。世人皆以自我为中心来看特事物,思考问题,对待他人,由此便产生了种种烦恼和争执。《齐物论》一开始,便假借颤成子游和南郭子綦的对话,提出了“吾丧我”的境界。“丧我”就是破除自我中‘心(“成心”)的偏见,把人类的认识从狭隘、封闭的局限性中提升出来,以广大的、超脱的、开放的心灵来关照万物和把握人类的存在。庄子以争论不休的诸子百家为例,描绘了陷入自我中心误区的世人的种种心理状态和行为样态,在他看来,世人所执着的“我”不过是假我,人生所追求和拥有的.应该是真实的自我,他称之为“真君”、“真宰”,即摒除了各种偏见和成见而达到的“丧我”的精神境界,亦即“道”的境界。
在这篇文章中,庄子向人们提出了一个值得认真思考的严肃的问题:究竟什么是人生的真正意义和价值?庄子指出,世俗之人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上,便终身沉溺于对功名利禄的追逐而不能自拔,结果反被这些身外之物所役使,这就是“人为物役”。为了追逐名利,他们“曰以心斗”,相互之间勾心斗角,自己的内心也片刻不得安宁,可到头来却迷失了自我,不能为自己的心灵找到归宿,这样的人生是多么可悲,“人谓之不死,奚益!”他们的心灵是一种“近死之心”,虽说人还活着,可心却死了,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经过这番反思,庄子说出了一句名言:“哀莫大干心死,而身死次之。”庄子认为,人生在世,应该过一种高尚的、自由的、理性的生活,如此就必须摆脱功名利禄等身外之物的束缚,消除“近死之心”,达到《德充符》篇所说的“心未尝死”的境界,这样的人生才有意义,才有价值。有人讲,庄子主张避世垒生,是对社会和人生的一种不负责任的态度,这是对庄子的误解。庄子表面上讲了许多超脱的甚至是冷酷的话,但内心中却深藏着对人生的眷恋和爱护。从庄子对“近死之心”的批评来看,他对人生是高度负责的,否则就提不出这样发人深省的问题。在中国思想史上,还没有一个思想家像庄子这样尖锐而深刻地提出和思考人生的意义和价值的问题,这个问题直到今天仍然是人们必须经常反思和认真对待的问题。
庄子认为,人们的认识由于受到种种限制,往往只看到事物之间不同的一面,而事实上,任何差别都只有相对的意义。泰山固然很大,但和无限的宇宙相比又是极其渺小的;秋毫之末虽小,但和感官不能觉察的极细微的东西相比,又是十分巨大的。因为每个事物都是大的,也都是小的。以大道观之,万物都是齐同的,人的心灵也应像大道一样开放,涵容一切。不带任何偏见,不受任何限制,这样就能达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达此境界,就超越了一切世俗的价值,彻底摆脱了是非、好恶、利害、生死等世俗观念的困扰,“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让精神获得绝对的独立和自由,恢复真实的自我,这样的人生才有意义。
最后,庄子讲述了一个极富浪漫色彩的寓言,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自由飞舞的蝴蝶。沉醉于美妙梦境回味中的庄子分不清是自己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化为自己。庄子评论说,自己和蝴蝶当然是有分别的,物和我当然是有界限的,但这个界限却是可以消融的,那就是主观精神和客观世界的交融与泯合,就是人生的最高境界——“物化”。
养生主(节选自《庄子》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踌,砉然响然,奏刀骖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文惠君曰:“譆,善哉!技盖至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窳,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畈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人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磔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是何人也,恶乎介也?天与,其人与?”曰:“天也,非人也。夭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
“然则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人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赏析】
养生是中国文化的永恒主题之一,古往今来备受人们的关注。然而哲学家讲的养生比起世俗之人的养生,却有着极大的不同。世俗之人所谓养生,关注于肉体生命的护养;哲学家所谓养生,却关注干精神生命的护养和精神境界的提升。《养生主》就是一篇专论养生之道的名文,它所揭示的主题思想,就是护养精神生命的方法莫过于顺任自然。
“庖丁解牛”这个家喻户晓的故事,是《养生主》篇的主体部分。庄子以宰牛之方喻养生之理,由养生之理喻处世之道。他以牛的筋骨之盘根错节,比喻世道之复杂凶险;以庖丁在实践中领悟的宰牛要“依乎天理”、“因其固然”的道理,启迪人们处世不能强妄为,而要依循客观规律;以庖丁在解牛时遇到筋骨盘结之处所采取的“怵然为戒”、凝神专注的态度,告诫人们遇到困难时行事更应警惕、专注;又以庖丁成功后“踌躇满志”的喜悦和“善刀而藏之”的谨慎,教导人们凡事应含藏内敛,不宜过于张扬;更以庖丁解牛之挥洒自如和出神入化,向人们展示了“得道”者的自由境界。
惠文君观看庖丁解牛,不由得发出了由衷的赞叹:“善哉!技盖至此乎?”庖丁放下刀回答说:“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庖丁把宰牛的技艺升华至“道”的境界,这就告诉我们,大道是无所不在的,人生所从事的一切活动中无不包含着通向最高的真理——“道”的途径,就看你是否善于体验和把握了。庄子在《达生》篇和《知北游》篇中讲述的“佝偻者承蜩”和“大马之捶钩者”,与“庖丁解牛”一样,都是讲的在日常活动中通过心灵的虚静、凝聚而升华而臻至“道”的完美境界。大道与人的心灵是相通的,惠文君观看了庖丁出神入化的表演,听了庖丁讲述解牛的道理,于是心领神会,从中悟出了养生的道理,那就是凡事都不能强行妄为,而应顺任自然,在平凡的生活中提升自已的精神境界。
对养生之“主”(即精神境界)的求索,是人生塑造、提升、完善自我的必由之路\"也是人生的意义所在。同精神生命相比,人的肉体生命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甚至形体残缺也不可怕,可怕的是形全而心残。庄子接着以残缺了一只脚却神气旺盛的右师为例,告诉人们那种存在于“形骸之外”的价值取向才是人生所真正应该予以关注和追求的。生活在大自然中的野鸡,十步才得一啄,百步方能一饮,比起养在笼中的同类,虽无丰足的滋养,却不受牢笼之困,得以奋翼高鸣,自适其志,悠然自在。足见不为名利所困的自由精神是多么可贵。
对待生与死,庄子也采取了顺任自然的态度。他借秦失吊唁老聃的故事,表达了这样的观念:生与死都不过是自然的形态变化,因而生不足喜,死亦不足悲,对于肉体生命不必过多地在意。庄子把对待生死的这种自然主义态度称为“悬解”。为什么叫“悬解”呢?因为人生无不时刻被生死问题所困扰,犹如倒悬一般,若能像老聃那样“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对生死采取超然的达观态度,便是解除了倒悬之苦。在庄子看来,肉体生命的存在是暂时的,精神生命的存在才是永恒的,他用“薪尽火传”来说明这一道理:“薪”象征着有限的肉体,“火”象征着永恒的精神生命,人的精神、思想、人格的生命之火一旦点燃,就应该一直传递下去而永无穷尽,人生的真正价值和意义也正在于此。因而,人生在世,应该善于护养自己的精神生命,使其超越肉体生命的局限.在暂时中寻求永恒,在有限中追索无限,使自己短暂的一生生活得有意义,有价值。这就是《养生主》向人们讲述时人生哲理。
骈拇(节选自《庄子》)
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于德。附赘县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列于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是故骈于足者,连无用之肉也;枝于手者,树无用之指也;多方骈枝于五藏之情者,淫僻于仁义之行,而多方于聪明之用也。
是故骈于明者,乱五色,淫文章,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而离朱是已。多于聪者,乱五声,淫六律,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而师旷是已。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而曾、史是已。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已。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
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为骈,而枝者不为跛;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意仁义其非人之情乎!彼仁人何其多忧也?且夫骈于拇者,决之则泣;枝于手者,龅之则啼。二者,或有余于数,或不足于数,其于忧一也。今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患;不仁之人,决性命之情而饕贵富。故意仁义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下者,天下何其嚣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