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先秦诸子散文(24)
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绳约胶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也;屈折礼乐,啕俞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铭,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纆索。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亏也。则仁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纆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使天下惑也!
夫小惑易方,大惑易性。何以知其然邪?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臧与谷,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问臧奚事,则挟箕读书;问谷奚事,则博塞以游。二人者,事业不同,其于亡羊均也。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天下尽殉也。彼其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俗谓之小人。其殉一也,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残生损性,则盗跖亦伯夷已,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间哉!
且夫属其性于仁义者,虽通如曾、史,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于五味,虽通如俞儿,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乎五声,虽通如师旷,非吾所谓聪也;属其性乎五色,虽通如离朱,非吾所谓明也。吾所谓臧者,非仁义之谓也,臧于其德而已矣;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矣;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
【赏析】
老子主张人性返朴归真,庄子则进一步阐述人性应复归自然本真。庄子认为人性是最纯真、最朴实的,情欲和仁义都不是人性的本然状态。庄子主张人要“任其性命之情”,意谓要保全人的素朴自然的本性。庄子对老子思想的发展,就在于不仅主张“见素抱朴”,还要求人性解放,让自由纯朴的心灵插上“逍遥”的翅膀。也就是说,在庄子眼里,人生最为珍贵的莫过于自然本性,遵从自然本性是最高尚的人格,按照自然本性行事是最高尚的道德。人之呱弧坠地自然而然,而后是自然而然的需要,自然而然的行为,自然而然的情感。一切出于自然的东西都是自然本性的反映,一切出于人为(如“仁义”)的东西都是背离自然本性的。庄子认为讲仁义是以人为枷锁去破坏人性,就像“附赘悬疣”,附在身上的肉瘤,就像“骈拇枝指”,在一个正常人的五指手上枝出一个第六指,脚趾并生在一起,是“侈于德”,超过其得,会给人们造成痛苦和忧伤。本篇就集中讲述了这个道理。
庄子认为万物的自然状态和生活习性,就是所谓“真性”。人的本性也就像自然界其他事物一样,是自然生就的。庄子说:“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庄子认为人性如同野鸭腿短、仙鹤腿长一样,是自然生就的本质本能。人应“不失其性命之情”,“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若作违背自然的改造,给腿短的野鸭接上一段,给腿长的仙鹤去掉一节,便会造成“忧”、“悲”。或“长”或“短”,乃天性所定,不可人为改变。事物的大小长短等性质是自然给予的,是性之本然,因而是最完善的。
在庄子看来,按“钩绳规矩”来整治木材,是“削其性者也”,伤害其本性;依靠绳囊胶漆而使事物粘固,是“侵其德者也”,破坏了事物的天然禀赋。屈折肢体,举行礼乐.鼓吹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者,失其常然也”,便是丧失了正常状态,使人失去本然之态。庄子进而数典,说“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是非仁义易其性与”,自虞舜倡导仁义用以扰乱天下人之心,天下人没有不为仁义而奔走效命的,这是用仁义来扭曲自然人性。庄子认为,“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殉利”,士“殉名”,大夫“殉家”,圣人“殉天下”,“此数子者”皆为了各种名义的“身外之物”,损坏自己的本性,而使天下大乱。盗跖和伯夷虽“事业不同,名声异号”,但都是“残生损性”,“同为淫僻”。正由此,庄子不得不大声疾呼:“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那些合乎自然之理的事物,就是不失去其本性之实。庄子也不能不仰天喟叹:“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于道德甚感惭愧,既不敢奉行仁义之节操,又不敢去为邪僻之行。庄子自有其精神境界的追求,“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只是任其自然本性之实而行矣。
本篇说仁义对人性而言,如同骈拇、枝指、赘瘤一样,不仅是多余的,而且是有害的。庄子认为人生的正道不是仁义,而是不失性命的真情。“不失其性命之情”,就是说不背离人的本性,不脱离本性所铺筑的人生轨道。这个批判,应该说,是人类对统治者及其社会制度的最早的批判,是人类对文明社会制度的最初反思。
秋水(节选自《庄子》)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奠己若者。’我之渭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圆,尔将可与语大也。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非愚则诬也!帝王殊禅,三代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天;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徒。默默乎河伯,女恶知贵贱之门,小大之家!”
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吾终奈何?”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无拘而志,与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谓谢施;无一而行,与道参差。严乎若国之有君,其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泛泛沉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兼怀万物,其孰承翼?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固。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
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邪?”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躏躅而屈伸,反要而语极。”曰:“何谓天?何谓人?”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夔谓蚿曰:“吾以一足黔踔而行,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蛇曰:“不然。予不见乎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
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
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人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风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人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我亦胜我。虽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
孔子游于匡,宋人围之数币,而弦歌不慑。子路人见,曰:“何夫子之娱也?”孔子曰:“来,吾语女!我讳穷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人之勇也。陆行不避兕虎者,猎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由,处矣!吾命有所制矣!”
无几何,将甲者进,辞曰:“以为阳虎也,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
公孙龙问于魏牟曰:“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吾自以为至达已。今吾闻庄子之言,汇焉异之。不知论之不及与?知之弗若与?今吾无所开吾喙,敢问其方”。
公子牟隐机大息,仰天而笑曰:“子独不闻夫埳井之鼋乎?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出跳梁乎井干之上,人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则接腋持颐,蹶泥则没足灭跗;还旰、蟹与科斗,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踌埳井之乐,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时来人观乎?’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絷矣,于是逡巡而却,告之海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禹之时十年九潦,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损。夫不为顷久推移,不以多少进退者,此亦东海之大乐也。’于是埳井之程闻之,适适然惊,规规然自失也。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是犹使蚊负山,商炬驰河也,必不胜任矣!且夫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是非埳井之蠡与?且彼方跳黄泉而登大皇,无南无北,贞然四解,沦于不测;无东无西,始于玄冥,反于大通。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是直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行于邯郸与?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今子不去,将忘子之故,失子之业。”
公孙龙口吱而不合,舌举而不下,乃逸而走。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
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之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
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鹌雏,子知之乎?夫鹌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鹈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日‘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赏析】
先秦道家在诸子百家中独具特色,与儒家共同构成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灵魂。庄子继承和发展了老子的哲学思想,以对人的精神自由的执著追求和奇遥纸背的语言魅力,开启了中国传统思想中一个新的理论方向,获得了“为百家之冠”、“千古一人”的至誉。
《秋水》气象恢弘,境界宽广,语言恣肆,是《庄子》中颇为引人注目的篇章。庄子相对主义的思想观点,化作“时至”的“秋水”,汩汩流光溢彩于字里行间。
庄子“万物齐一”的相对主义思想观点,在其代表作《齐物论》中有系统、全面的表述。在庄子“道”的思维和视角中,认为“彼是”齐、“是非”齐、“物我”齐、“生死”齐,即所谓“道通为一”。本篇与《齐物论》可谓一脉相承而又遥相呼应,亦着重阐述认识相对性的理论。前者以抽象思辨为主,后者引入进入丰富斑斓的物质世界,由“秋水”折射出辩证法的思想火花,更为发人深思。文章的核心部分是河伯与北海若的对话,其后几则相对独立的故事,是为活生生的例证,亦是对全篇基本思想观点的补充。
文章开头便呈现出一幅波澜壮阔、蔚为可观的图画:秋雨“时至”,“百川灌河”,浩荡东流,“至于北海”,“不见水端”。“欣然自喜”的“河伯”,不得不望洋兴叹,自嘲“见笑于大方之家”。而“北海若”却自比于“天地”,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又以“四海”比之于“天地”,说不过是土石之中的小孔洞而已。一叹“大”,一日“小”,足见庄子思想之无限广阔,对“广”与“大”的无限追求。当河伯问及“大天地而小豪末”时,北海若又予以否定,说“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物量大小不能穷尽,时间的推移没有止境,名分地位也不是恒常不变的,终始往复更没有尽头。由此,庄子否定了“大”与“小”、“今”与“古”、“终”与“始”等看似不可调和的对立。就“大”而言,是固于“小”而“大”;就“小”而言,是因于“大”而“小”。事物是相对的,又是变化莫测、不断转化的。在庄子认识的相对性理论中,不时进射出辩证法思想的闪光。庄子说“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无”,东、西方向相反却互不可缺。庄子明确否定“师是而无非”(以“是”为法而不要“非”)、“师治而无乱”(以“治”为法而不要“乱”)是“未明天地之理”,“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是断不可行的。所以“以道观之”,“何贵何贱”、“何少何多”,在“道”的观照下,“万物齐一”,有什么“贵、贱”、“多、少”可言呢。“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物之生息若奔马,无一动不在变化,无一时不在推移,字里行间跳跃着辩证法思想的光波。对话末尾,借北海若之语“无以人灭天”,庄子告诫人类不要以人为去破坏天性、破坏自然。庄子由认识的相对性,最终达到一种“天人合一”的精神境界。
在庄子眼里,大小、是非、多少、贵贱、善恶等等都是相比较而存在,各自按照本性生灭变化,即所谓“以道观之”,“万物齐一”。庄子让“河伯”与“北海若”对话,又让“坎井之蛙”与“东海之整”定格为两种典型的代表,而“夔”、“蚿”、“蛇”、“风”也各具含义,在庄子笔下,认识的相对性的理性思维与形象思维融为一体。有人称《庄子》是“哲学的诗”、“诗的哲学”,就正是看到了它永放光芒的文学特质。
庄子鄙弃权贵,对个性精神自由有自己特殊的理解,本文中有几段记载。楚威王派二大夫前往礼聘,表示愿以国事相委,庄子却手持钓竿,不屑一顾,自语起千年“神龟”来,说“吾将曳尾于涂中”,宁愿学龟拖着尾巴在泥里爬行,予以回拒。惠施在庄子一生交往中有着特殊的地位,是挚友,又是论辩对手。惠施死,庄子悲日“吾无以为质矣”,无人再与之对言了。惠施在粱国为相,可谓官高位显,但庄子却认为只不过是“鸱得腐鼠”,猫头鹰得到一只腐烂的老鼠,表现出对世俗权力的极度轻蔑。惠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令庄子十分生气,便给惠施上了一课,要惠施明白分辨一种叫鸩雏的鸟与猫头鹰的截然不同:一个行为高尚,志向远大,心胸宽广;一个行为卑劣,心无大志,胸襟狭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