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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汇入繁华都市(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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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菊在孤寂、害怕中度过了一九九二年的春节,她时常发呆似的站在院坝边,久久地凝望着山下那条小溪,那日夜流淌的细流怎么也带不走她无尽的愁绪。

七里坡的许多记忆,都随着岁月的流失而渐行渐远了,她迷茫地问自己,家在哪里,是七里坡还是尖山村?她无奈地准备着又一个春耕季节的到来。

可没多久,她从广播里听到了有位领导人的什么南方谈话,说什么改革开放、发展才是硬道理,每天都在不停地讲着,而且也是在南方的城市里讲的,她无意中对广播里的消息感兴趣了。

尤其是王兵、王红兄妹俩春节里又来到她家里,说起南方的发展眉飞色舞,说到激动之处还会高声叫喊起来。他们劝着秋菊,说家里没人了,无牵无挂了,正好南下找机会,他们一次次地鼓励着秋菊。

秋菊在他们的蛊惑下,对他们讲述的那些南方打工的故事也怦然心动了,有两天他俩没来家里,秋菊还不由自主地去了他们家,要他们再讲讲那边有趣的事情,她自己不知不觉地开始向往南方了。

眼看正月十五就快过去了,春天的气息也悄悄地来到山里,山上的刺莓已发芽开花了,一些树枝开始抽出了新芽,王兵、王红兄妹也开始准备出发了。他俩看出了秋菊的顾虑,王兵显得很老练地劝导她说:“你一个人生活在这一年到头只产几粒粮食的山里,你快乐吗?你不孤寂、不害怕吗?你还年轻,还要生活几十年,成天守着这土屋,就是你爹娘在天有灵也会心疼的,假如你出去能干点名堂回来,你爹娘也会高兴的。等你挣了钱,还可以回你老家去看看妈妈和哥哥,那该多好啊,你妈妈会高兴得直叫乖乖女。”

王兵的话让秋菊心里有些打鼓,还有些慌乱,后来渐渐地涌起了莫名的激动,红着脸,怯生生地问道:“我去能行吗?干得了那些活儿吗?”

“嗨,凭你这么灵巧的手,啥活不能干呢?”那王红拍了一下秋菊的膝盖,显得十分有把握地说着。

“那……我去干啥活呢?”秋菊显得有些不放心地问。

王兵站起身来,用拳头在空中一挥,十分有力地说:“你去了后,我们带你多去几个地方看看,你适合干什么就干什么。”

“那……”秋菊还未问完,王兵继续说道,“到那边可以去建筑工地干活,可以去工厂做工,可以去商店做营业员,还可以……”

“好了,好了。”王红打断了王兵的话,十分认真地对秋菊说,“秋菊妹子,说千遍不如看一遍,你先过去看一看,若是你什么都做不了,红姐亲自送你回尖山村,放心了吧?”

秋菊终于笑着点点头,脸一下红到了脖子,王红抱着她在额头上亲了一下:“这才是好妹妹嘛。”

秋菊就要离开尖山村的土屋了,她在娘的坟前磕了好多个头,在土屋前后不知走了多少遍,心里说不出是喜还是悲。

十一个寒暑春秋,她从一个懵懂的小女孩长成了大姑娘,她只有一次走出过数重大山的尖山村,而仅有的一次也让爹用生命的代价将她拉回了尖山村的土屋里。

人生啊,艰难困苦或幸福快乐往往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她的鼻子一阵阵发酸,心里沉沉的,她突然犹豫了,这里可是她的家啊,她走了,这个家还会有吗?

那王兵、王红兄妹急得脸都红了,王红上前,十分动情地说:“秋菊妹子,你来自外乡,在这里孤苦伶仃地生活着,你会短寿的,你这样子生活着,你那去世的爹娘也不会安宁的。红姐是看见你太孤单,才一次次地邀约你去南边,别人想跟着我们一起去,我还嫌是负担呢,走吧,秋菊妹子,再犹豫的话,红姐也不管你了。”说完,她收拾起秋菊的包袱往肩上一挎,催促道,“锁门,咱们出发吧。”

秋菊终于出发了,她几乎是一步一回头地望着那熟悉的山山岭岭,渐渐地离开了土屋。

那屋里,有她心酸的记忆,也有幸福的念想,可不知什么时候起,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牵挂和思念。

有种叫不出名的鸟儿在山间不停地叫着“米贵娘”,据说是一位叫米贵的孩子化作了一只鸟,一直在寻找他的娘。“米贵娘”哀婉的声音在山谷涧久久回荡,今天它叫得格外催人泪下,让人整个心里弥漫着浓浓的离愁别绪。

秋菊在王兵、王红兄妹的带领下,第一次走出了尖山村。她没想到大山之外的世界那么热闹,这都是她从未见到也从未想到过的。她对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都感到惊讶好奇。就是她在尖山村的十一年加起来也没见到这么多人。

秋菊经历的第一关就是在火车站排了三天四夜的队,才买到了南下的火车票。

火车站人头攒动,进来了也许就出不去,出去了也许就进不来,连上厕所都很困难。

王兵、王红兄妹早已习惯了这每年一票难求的春运季节,他们在那露天里站着吃,立着睡地排了三天四夜,憋得人都快受不了了。

秋菊这时才体会到娘曾经说过的话,“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秋菊心里感到慌张,她心里有点后悔了。还有那些排在队伍中的青年,有时还东摸一把,西揣一下的流氓动作,更让秋菊局促不安。

王红拉下脸骂着:“你回家摸你娘去,只有你娘从小就让你摸惯了,她才会惯适你。”那流氓只好嘻皮笑脸地走开了。王红对秋菊说:“这火车站就是这样,这些东西你不骂他,他还会耍流氓,你也不要太认真,即使认真也没人把你当回事,你看这么多人,谁管你?不过到了南方就好了。”秋菊只有无奈地点着头,哭笑不得地应着。

接着,在火车上又是一场肉搏战,车厢里完全是人挤人,没有一个可坐的地方,仅上卫生间,秋菊就整整等了三个多小时,这哪是人过的日子,王红仍是淡淡地笑了笑,说下车后一切都会好的,到了南方就自由了。

火车在原野上奔驰着,窗外的田野一掠而过,这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比尖山村开阔多了,此时,秋菊仿佛才找到了一点新奇感。

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他们来到了东临市,这是南方一座新建不久的城市,它依托了深圳对外开放的口岸,成为了一个极富活力的加工工业城市。大量的内地人员来到这里,让这个新兴城市迅猛地发展起来。

王兵在一个建筑工地做钢筋工,王红在一家叫虹天的电子厂做装配工,根据秋菊的情况,他们兄妹俩介绍秋菊去了虹天电子厂做了装配工,就是在流水生产线上的一块电子板上安装零件,技术要求不高,经过三天培训就可直接上工作台位。

第一天上工作台位时,秋菊心里“怦怦”直跳,这跟乡下种庄稼完全是两回事,上班穿着蓝色工作服,干干净净的,而且要安装的零件是机器自动送到面前,不像在家里干什么活都靠自己动手。

秋菊很快地熟悉了工作台位上的活儿,她在家里自己缝衣服,编竹筐什么活都会,这种活其实比编竹筐还简单,没多久,非常熟练了,动作十分利索,出的活又快又好,老板还连续几个月给予她几百元的奖金,这让秋菊十分感动。这是她第一次挣到这么多钱,她现在才理解了王红兄妹为啥拼命要南下打工,这比种庄稼强多了。

然而,秋菊下一道工序的姐妹们有意见了,下班后,她们埋怨秋菊,怪她傻乎乎的,秋菊惊讶了,这干活快一点有啥不好,不做也是闲着,再说,工厂里每月要给工钱呀,有什么理由不多干点呢?

秋菊那实在劲在姐妹中引起了不满。大家都在不紧不慢地干着,唯有她那么憨憨地傻干,让老板下的定额也随之增多了。有的开始在背后骂起来,甚至当面挖苦或讽刺着秋菊。

王红也急匆匆地找到秋菊,叫她不能做得太多太快,否则众姐妹会因工作量的增加而整她。这帮人别看干活儿时不带劲,可已是老油条了,做起损人的事可门门都懂,都敢用最龌龊的办法收拾人。

秋菊所在的工段里,有一个叫陈金凤的女人是个损人不省事的大姐,她操纵了几个从长江边来的女人,在工段里掌控着每月生产定额进度,许多连老板也无法知晓的耗时、耗材成本被她暗中控制着。秋菊来了之后,她主动与秋菊拉上了家常,还显得格外关心的样子。

王红却再三提醒秋菊,不能与陈金凤搅和在一起,她担心秋菊一不小心就上陈金凤的当。王红对秋菊说:“咱们是来这里挣钱的,本本分分地做工,跟这样的人混在一起早晚会出问题的。”秋菊对王红的话深信不疑,她一次次地拒绝了陈金凤的拉拢和投其所好,陈金凤却按捺不住了。

这天中午,秋菊在员工食堂打了饭正欲与王红一块往餐桌走,只见那陈金凤与三个女人说笑着迎面走来,快接近秋菊时,那陈金凤将身边一位叫刘兴玉的同伴猛地向秋菊推了过去,刘兴玉顺势打掉了秋菊的饭碗。

“喂,咋不小心呢。”陈金凤上前指着刘兴玉身上的菜渍,两眼凶巴巴地盯着秋菊吼叫着。

秋菊脸一下绯红,连忙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什么不是故意的,这么大一对眼睛没看见吗?”那刘兴玉更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下班后,我替你洗一洗吧。”秋菊十分歉意说着,蹲下身子去捡地上的饭碗。

只见一只脚猛地踢在了碗上,碗一下飞出去撞到餐桌脚上,“砰”的一声餐桌脚凹下去一大块。

秋菊猛地站了起来,气得嘴唇发抖,脸色一阵阵发白:“你凭啥欺负人?”

刘兴玉用手推了秋菊一下,样子十分傲慢:“你是哪来的山丫头,敢在这里吼。”

这时,只见王红上前猛地一下将刘兴玉推开了一米多远,手指着她厉声呵斥道:“你算哪块料,敢如此欺负人。”

刘兴玉脸一下白了,手指着王红:“你……”一时说不出话来。

秋菊也被王红那泼辣劲惊呆了,她害怕事情闹大了,正欲上前劝解,只见那陈金凤将手中的饭碗朝王红劈头盖脸地打去。

王红身子灵巧地往旁边一躲,陈金凤的碗一下打在秋菊的肩上,只听见秋菊“哎哟”一声尖叫,身子一下蹲了下去。

王红闪电般地将手中饭碗里的饭菜,朝陈金凤脸上泼了过去。

陈金凤“哇”的一声,身子晃了晃,也一下蹲在地上,她的脸上、脖子上被饭菜弄得稀糊糊的,眼睛也睁不开了,但嘴里却大声地骂着:“你这个贱货,老子要剁了你那只手。”说着扬起手中的饭碗朝王红砸了过去。

这时,吃饭的人们一下围了过来,有的说陈金凤该遭收拾;有的说看不出王红这么泼;更多的人说秋菊是个老实人。

王红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拉着秋菊说:“秋菊妹子,咱们走,今天放过她一回。”

秋菊眼里噙着泪水,看了看蹲在地上边擦眼睛边骂人的陈金凤,又望了望在一旁愣着的刘兴玉,心里有种莫名的畏惧感,不知所措地随着王红离开了食堂。

下午上班时,秋菊心里一直惴惴不安,她没想到工厂里还有这么多麻烦事,她原以为凭着自己诚实的劳动就能踏实地挣钱,可陈金凤与王红那惊心动魄的恶斗让她无形中感到害怕了,这哪像在尖山村种庄稼呀,有一分耕耘就有一分收获。这里的人们让她那诚实善良的心一下忧虑起来。

下班后,秋菊急急忙忙地找到王红一块到外面吃晚饭,她想尽力避免再次冲突,她很担心陈金凤对王红的报复,她建议向工厂的老板报告,但王红坚决阻止了她,说若去告了状,老板会将双方同时除名。这里只要不发生恶性事件,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老板都会不问青红皂白地各打五十大板,所以,也养成了下面工人发生纠纷都不敢报告的习惯。

晚饭后,秋菊故意拖延时间,与王红在外溜达了一阵,直到宿舍快关大门时,她才与王红朝宿舍走去,她想让王红避开与陈金凤的冲突,她心里真的害怕她们再次打架。

秋菊与王红来到宿舍,王红刚推开门,只见陈金凤与五六个女工手拿着木棒、扫帚等家什站在那里。

王红正欲发问,陈金凤端起一盆水就朝王红泼了过去。王红还没来得及躲闪,那些手持家什的女工便一拥而上,扫帚、木棒雨点般地落在了王红身上,王红“哇哇”地尖声叫喊着,那喊声让人心里直发抖。

秋菊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呆了,心一下扯到了嗓子眼,她愣了一下,立即大声喊道:“你们凭啥打人?”她身子往前挺了一步,正欲将王红护在身后,只见那陈金凤猛地举起桌旁的木方凳,咬着牙使劲地朝王红砸了过去。

“王红!”秋菊一声惊叫,闪电般冲上去,举起左臂挡住了木方凳,只见秋菊一声惨叫,身子摇晃了几下就倒了下去,凳子也“咔嚓”一声落在了地上。

顿时,秋菊手臂和额头大量地淌着鲜血,一会儿,整个面容和身子变得血糊糊的一片。

王红痛楚地叫了一声“秋菊妹子”,一下扑了过去,宿舍里的人一下惊呆了,她们怔怔地望着陈金凤,不知所措。

陈金凤也吓呆了,两眼瞪得大大的,惶恐地望着倒在地上的秋菊。

王红失声痛哭起来:“秋菊妹子,你……”

秋菊抹了一下流到眼角的血,痛苦地说:“红姐,别打了,咱们走吧。”

这时,工友们来了不少,有人报了警,有人叫了救护车,不一会儿,宿舍前警车、救护车“呜呜”地响声一片。

秋菊昏迷了过去,她被抬上了救护车,陈金凤、刘兴玉、王红被警车带走了。

秋菊醒来时,她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床边站了许多人,有警察、护士,还有工厂里的人。看得出来,她的苏醒,让病床边的人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秋菊姑娘。”一位身穿西装的中年男子叫了她一声,她后来才知道,他就是从未见过面的工厂老板王志刚。

工厂的人员很快被警察叫走了。

警察开始询问秋菊当晚发生斗殴的情况,秋菊伤心地流着泪,许久都没有说出话来,警察后来又问了许久,她痛楚地摇着头,始终未吭一声。

第二天,《东临都市报》发表了一篇《本是同命人,相煎何太急》的报道,内容翔实,催人泪下,还刊登了秋菊躺在病床上流泪的照片。

报道上说,打人者和被打者都是乡下来的穷人,可相互间的伤害叫人不可理喻。那心狠手辣的陈金凤家在四川山区,父母是残疾人,她从小饱受艰辛,因家里特别穷,长大后嫁给了一个哑巴。那哑巴生性凶狠,时常打她,她生了第一个孩子第三天就下地干活了,生了第二个孩子后,她就与同村的姐妹悄悄地跑到东临打工了。

刚来那会儿,她受尽了欺凌,被工班长侮辱后还不敢吭声,她曾想抗争过,可得到的是被工厂除名,她由害怕到毫不在乎,最后,渐渐地成了心狠手辣的“大姐”。她来虹天电子厂快三年了,由被欺凌者变成了欺凌者,她那扭曲的心态时常做出一些损人不利己的事来。同车间的姐妹们都怕她,任凭她指使,大伙敢怒不敢言。唯有王红不畏惧她,因为她也知道王红有个叫王兵的哥哥,也在东临市一个工程公司打工,而且建筑工地的人更是粗野,她心里着实对王红还畏惧几分。然而,陈金凤在车间里所起的作用,王志刚老板还蒙在鼓里,她有时还是让姐妹们有念想的,她让大伙每月的工件定额处在一个较低水平,只要稍稍下点功夫,便能拿到超产奖金。秋菊来了后,打破了原来的定额极限,老板王志刚又以新的标准确定了定额,让姐妹们每天更累了,钱却没多拿。这可让陈金凤怒不可遏,想方设法找秋菊的麻烦。秋菊那里知道自己的勤劳伤害了姐妹们的切身利益,她那诚实、善良的性情竟然让自己成了姐妹们的眼中钉。渐渐地她们忍耐不住了,就演出了食堂砸碗那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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