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罗莉安
以莎兰的身份，当然不会第一个登上那座神秘出现的城堡。事实上在那些和她一样皮肤黝黑的暗精灵工匠们刚刚开始组装飞船的时候，莎兰就在以魔法师工会的名义招募冒险者。招募的条件十分优厚，除了不菲的津贴之外，魔法师公会还许诺冒险者们可以保留自己在天空城城堡中找到的任何财富而无需上缴或付税，而在城堡中发现的任何文书、卷轴以及其它记载信息的东西，魔法师公会都承诺高价回收。从任何角度来看，这都是有赚无赔的买卖。暗精灵的飞船不能像海船那样搭载太多的乘客，但是一艘船至少也能运载五十名冒险者。最初的两艘飞船可以一次将一百名冒险者运进城堡。这个数量的冒险者们几乎足以应付任何突发情况，所以安全也是可以得到保证的。
于是，阿拉德大陆上的冒险者们像水一样汇聚到西海岸。旅店和酒馆的老板一时间赚够了钱。每天都有冒险者前往魔法师公会进行登记。往日里冷清的门庭忽然变得热闹起来。
“丁卡斯！你给我坐下！”罗莉安怒气冲冲地喊道。那只娇小的绿皮肤爬行动物猛地打了个冷战，乖乖地在原地蹲下来。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恐惧地看着女主人。罗莉安这几天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因为魔法师公会的人手不足，她不得不遵从老师莎兰的命令，暂时关掉自己的首饰店来帮忙。虽然老师付给她的薪水要比她那家冷清的首饰店的营业利润更高，可是那些稀奇古怪的冒险家们却让她厌烦透顶。顺理成章的，丁卡斯就成了她最顺手的出气筒。丁卡斯本来是一条暖胃用的贵妇犬，一年前被罗莉安用魔法变成了一条类似幼龙的生物。虽然罗莉安一再宣称这是自己刻意为之，但是公会里的其他魔法师们在背后都认为这是她一次失败魔法试验的不良后果。无论如何，丁卡斯迅速地习惯了自己新的外形，但是恐怕这可怜的小动物一辈子都无法习惯女主人喜怒无常的脾气。
大门被推开，罗莉安立刻回到自己的椅子上，脸上露出职业性的微笑。三个冒险者慢吞吞地走过来。
第一个登记的是个个子很高的家伙，看起来不到三十岁，金发，碧绿色的眼睛。他又高又壮，身上散发着一种不自然的阴冷气息。罗莉安注意到他手中提着的武器。那是一把巨大的黑色镰刀，刀锋弯曲成一个怪异的弧度，刀刃是暗红色的，好像干涸的血。
“名字？”
“尼尔隆巴斯，尼尔隆巴斯?格拉西亚。”那人的声音低沉而空洞，好像是从一口深井里传上来的。罗莉安的笔尖停顿了一下，然后用流畅的花体字写下这个名字。
“年龄？”
“三十五岁。”
“哈，看不出你有那么老了呢。”罗莉安边写边说：“有亲人吗？就是说，如果你出了意外，我们找谁？”
“……没有。”尼尔隆巴斯犹豫了一下之后说。
“那么万一你出事了，抚恤金交给谁呢？”
“捐给大圣堂好了。”尼尔隆巴斯满不在乎地说。
“好的。留下你在西海岸的地址，旅馆什么的，等船出发时我们会通知你。”
尼尔隆巴斯转身离开之后，第二个登记者引起了罗莉安的注意。
“我说……大叔……倒不是我们歧视残疾人，不过您的眼睛……”
这名冒险者有一头火红的头发，赤着上身，露出一身钢铁浇注般的肌肉，但是他的眼睛却被一条宽阔的皮带遮住了。这人是个瞎子。
“没关系。”盲眼人的脸上露出一丝叫罗莉安不舒服的笑容：“我看得见的。”
说着，他右手飞快地一伸，食指和拇指的指尖之间已经捏住了一只正绕着他打转的苍蝇。
“我虽然没有眼睛，但是我还有心。”他碾死手指间的昆虫，轻轻一弹，把那细小的尸体弹得直飞出去。丁卡斯不安地在喉咙里呜噜着，躲到罗莉安的小腿后面。
“好吧。”罗莉安叹了口气：“名字？”
“扎西特。”
“年龄？”
“不知道。你随便写一个吧。”扎西特说。
“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年纪呢？”罗莉安停下手中的笔。
“我是个孤儿。没人记得我的年纪。”
“好吧。”罗莉安轻轻叹了口气，仔细打量了一下扎西特的脸，然后在“年龄”一栏中填上“三十岁”。
“我最少有三十五岁了。”扎西特说。
“您……看得见我写的字？”
“我能听见笔尖运动的轨迹。”扎西特说。罗莉安吸了口气，在“三十”后面填上一个“五”，然后问道“有亲人吗？”
“没有。”
“那如果您出了什么意外，抚恤金……”
“留给你买糖吃好了。”扎西特笑了笑。罗莉安有些恼火，她不喜欢被人当成小孩子，可是眼前这个人偏偏又看不见自己引以为傲的美貌，最后她无奈地在那一栏中填上了“无”。
“把地址留下吧。”罗莉安说：“等要开船时，我们会通知您的。”
扎西特说了一个旅馆的名字，转身离开。他走路的样子从背后看起来，完全看不出来是个盲人。
“下一位。”罗莉安又抽出一张登记表。回答她的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这咳嗽听起来简直撕心裂肺，听得罗莉安的喉咙都痒痒了起来。那人一面咳嗽一面走过来，他一身灰袍，腰带上插着一把刀鞘华丽的太刀，手中拄着一根竹棍。看他咳嗽的样子，罗莉安真担心他会猛地喷出一大口血然后直接扑倒在地上死掉。当他走到桌子前的时候，咳嗽越发剧烈，以至于他不得不用一只手抓住桌沿稳定住自己的身体。他咳嗽的弯下腰去，身子随着咳嗽声不断地颤抖着。
“大……大叔，您没事吧……”罗莉安嘴里这么说着，身子却往后挪了几寸。好像那种恐怖的咳嗽声会传染一样。终于，那人停止了咳嗽，慢慢直起身，道：“抱歉……”
罗莉安看不出他有多大年纪。他的头发已经灰白，脸上布满了细密的皱纹，但奇怪的是，看起来依然非常年轻。
因为他的眼睛。他的背已经因为病痛而变得佝偻，但是那双深棕色的眼睛却依然年轻，充满了生命的活力。罗莉安忽然感到有些悲哀，这双眼睛的主人一定是个热爱生命的人，却不幸身染恶疾。他简直随时会死的样子，可是那双眼睛里却燃烧着对生命的热情和渴望。
“大叔，您的身体不要紧吧？”罗莉安担心地说。
“天知道，也许五分钟后我就……咳咳，就……咳咳，就咽气了。可是眼下还是要……咳咳……活下去嘛。”那人一说话，就又咳嗽起来，只不过没有刚才那么吓人了。
“您这个样子我们不能帮您登记的，万一您……”
“嘿嘿。”那人声音沙哑地笑着：“我明白……咳咳……你的……咳咳……你的意思，但是，死在哪里不都是死……咳咳……死么？我可不想……咳咳……死在床……咳咳……床上呢。”
“天呐。”罗莉安不安地看着这个人：“您简直快要有九十岁了吧？”
“我……咳咳……看起来是不年轻……咳咳……不年轻了，不过……咳咳，其实我才……咳咳……四十五岁嘛……”那人说。
罗莉安无奈地在登记表的年龄一栏后面填上“四十五”，然后问道：“有亲人吗？”
“有……咳咳，有个……算是女儿吧……”一阵剧烈的咳嗽又一次袭来，这次他几乎跪倒在地上，后背剧烈地抽搐着，咳嗽了足有一分钟那么久，然后道：“我……我也不知道……咳咳……她现在在哪里。如果……咳咳……我有什么意外……咳咳……把钱汇进这个账号里，赫顿玛尔的国家银行……”他说着把一张纸条递给罗莉安。罗莉安将纸条用别针别在登记表上，又做上注解。那人留下自己住的旅馆名字，转身要离开，罗莉安忽然叫住他。
“大叔，我说，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呢。”
那人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留下一句话。
“西岚。我的名字叫西岚。”